第22章 花朝之约（四）
清涟的衣裳是他自己换的，我的衣裳也是他换的。
他为我整理衣襟的时候，双颊染上浅浅的绯红，像极了话本子里写的情窦初开的小郎君。
整理好仪容后，清涟歪着头问:“如儿，等会儿我们穿成这样出去，会不会太招人眼了？”
“也对……所以我们到时候一打开门，就飞快地下楼、然后跑去门口罢？”
“好。”
清涟乖顺地应答我，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满树桃花绽放。
“花灯呢？可制好了？”
“制好了，我去取。”
清涟取来两盏精致的水仙花河灯，红烛托底，细纱为瓣，还绘了绿色的枝叶做梗。
我瞧着甚是新奇:“只见别人放过莲花灯，却不知还有水仙花灯。”
清涟抿了抿唇:“如儿今早提及了水仙，我便按着水仙花的样子做了。”
我称赞道:“很好看。”
打开门，最先看到我们二人的是阿柿和白芍，白芍见过的世面多，显得很淡定，阿柿见过的世面少，直接张大了嘴，惊叹出声:“哇——”
“如何？”我得意地问。
“像一对神仙眷侣！”阿柿衷心地夸赞。
牵着清涟的手，我与他一步一步地行至走廊里，俯视着栏杆之下的浮生百态。
那些醉了酒的、没醉酒的，在调笑推搡的、卿卿我我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楼上来，注视着我们这一身如静影沉璧般的霜白，手上的动作皆戛然而止。
“三、二、一……跑！”
我抓着清涟的手，与他一起像一团翻涌云彩一般，蹬着木梯咚咚而下。
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些人惊叹的目光随了我们一路，直到我们跑出了春风楼，他们才回过神来，炸开了锅般讨论了起来。
我带着清涟上了马车，待阿柿与白芍也追了过来后，她们一人驾车，一人坐在车辕处一同去往花神庙。
京城的花神庙，坐落于城外西郊。
京城的百姓爱花，黎明天未亮，就有许多青年男子出门担了竹筐卖花，除了一些散户，花农大多倚靠西郊的水土种树养花，虔诚供奉花神，花市也很热闹，可谓“京师丰台芍药连畦接畛，荷担市者日万余。”
花神庙的东西配殿各有十四间，后殿供奉真武像，前殿则供奉着十二位花神像及其牌位。
此时正值桃花盛开，殿外的桃树枝干被善男信女们挂满了彩色的笺纸，五彩斑斓，入目是一片纷繁。
“可惜了……花朝节要在白日里赏红踏青，一般还有人搭台唱戏呢，那才叫一个热闹……”阿柿张望着四周，叹了口气，“这里的树都被别人挂满了，如今想要挂笺纸，却没空处挂了。”
白天清涟被关在春风楼里出不来，自然少了很多可玩的花样，听完阿柿的感慨，清涟垂下眸子，手里的灯也慢慢放了下来。
我怕他难过，赶紧劝慰：“我们又不打算挂笺纸，清涟的河灯做得这么好看，到时候去花神湖放河灯，所有人都要羡慕极了。”
清涟的神色稍稍放松了几分，他捧着灯笼道：“既然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了，那我们直接去花神湖罢。”
我并不熟悉这里的布置，还好有通晓百事的白芍在，她在前面带路，我们其他人安心跟着，一点儿也不担心会迷路。
花神湖边才热闹，简直是一个小庙会，摆摊的人也非常多，人头攒动，我害怕我与清涟会被人群冲散，便牢牢抓紧了他的手。
河面上已漂浮着许多莲花灯，就是不知道这些灯顺着水流，最后都会漂去哪里呢。
走到岸边，从小摊贩那里买了一只火折子，在我吹燃之前，清涟打断了我：“如儿别急……花灯上可以写下愿望的，如儿难道没什么愿望想写么？”
“我的愿望？当然有啊，不过对着花神许愿，真的有用么？”我从未试过。
“嘘……”清涟急的赶紧用食指点住我的嘴，“心诚则灵，不可以冒犯花神，否则许的愿望就不灵了。”
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为了不扫他的兴，我还是让阿柿去借了一副笔墨来。
我不大相信神明，但是人们都敬仰神明，我作为帝王也只能跟着去供奉，但若举头三尺之上真的有神明，我倒想质问一句，为什么阿父那么善良虔诚的人，却要受一辈子苦，不得善终。
阿柿端着笔和砚台走过来：“主子，笔墨来了！”
我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了“太平永昌”四字，将其轻轻地放入水里，偷瞅了一眼清涟的河灯，他写的是，“诚愿沈如，身体康健，觅得好夫，万般垂怜”。
“清涟写的是我？”我有些诧异，看了看河中漂着的灯，大多写的都是希望自己可以遇到良人，或是家国顺遂昌隆的。
清涟没有家，按道理，他应该为自己许一个觅得良人的心愿才对。
清涟敛起袖子，弯腰将灯放入水里，皓雪般的手腕与月色交相辉映，他站起来，温柔地注视着我：“是，我念的书不多，不会写什么漂亮的话，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如儿好。”
“觅得好夫……”我没忍住笑出声，“那怎样好的夫郎算是好夫呢？”
“对如儿要满怀爱意，恭谨谦卑，如果可以的话，生得好看些再好不过……”
我笑得格外欠揍：“清涟说的莫不是你自己？”
他摇了摇头：“如儿的夫郎，自然得冰清玉洁，而清涟肮脏，从未敢想肖想。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听出了这话里的菲薄意味，脸上的笑也慢慢淡了下来：“这说的是什么话，哪里脏了？若说脏……阿柿才脏呢，她昨天都没洗澡！”
阿柿马上接过话茬：“是啊是啊，我才脏！清涟公子可是主子心里一等一的干净之人！”
清涟被我惹笑，眼里却多了些复杂的内容，依旧眉眼弯弯地看着我，语气非常柔和：“多谢如儿的看重。”
与此同时，岸边有人在表演火戏，艺人手里的铁丝翻转着，竟变幻出一条火龙出来，赢得众人喝彩。
我们也围过去看，那火龙马上又变成火凤，长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直冲云霄。
“好！”
我与人群一起鼓掌。
许是我与清涟身上的霜意锦太打眼，表演火戏的艺人也往我们这里看了几眼，布满风霜的脸上堆满了笑：“咱们看官中有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呐！那就给大家伙儿表演一段龙凤呈祥罢！”
刹那间，火凤从云霄里又冲了回来，仿佛能听到一阵鹤唳之声，火凤衍生出一条方才的火龙，冲着我与清涟而来，周围的人群本能地散开躲避，白芍差点要出手护驾了，却见一龙一凤只是围着我和他盘旋缠绕，最后交缠在一起，化为星子点点。
人群沸腾起来，高呼：“好！好极了！”
那艺人飞快地将手里的铁丝拧成了一对情人模样，然后送到清涟手里，笑笑说：“愿二位看官长长久久，圆圆满满！”
清涟接过这对捏成我们形状的铁丝小像，脸上烫得不像话。
同时清涟的美貌也引来了别人注意。
有人问：“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呀，粉雕玉琢的，生得可真好看！”
又有人说：“他旁边站的不是他的妻主么，应该早嫁人了罢！”
“可惜可惜，要是未嫁人，我明日就登门送聘礼，八抬大轿给娶回来！”
还有人对我们身上的衣服起了兴趣。
“这是哪家铺子的衣裳？怎的这般好看，我也要我也要！妻主你快给我买！”
“哎呀，一看就是云锦阁的东西，你把我卖了都买不起啊！”
“我不！我就要！你要是不给我买，我就不活了！”
……
我拉住清涟的手又是一顿跑，一边跑一边喊：“阿柿——记得给赏钱——”
阿柿帮我善后，给了那手艺人打赏，又跟着我跑到了停马车的地方，喘着气问道：“主子，咱们可是要回去了？”
“回罢回罢。”我赶紧摆了摆手。
回了春风楼，里面该睡的睡，该醉的醉，只有几个小倌还在章台上跳舞，底下围了一众看客，鸨父趴在柜台昏昏欲睡。
送别清涟时，我站在他房门外，对他道：“清涟，今晚我不能夜宿在此，我得回家了。”
“那……明天呢……”
“明天也不会来……”我答得含糊。
“那……”
“我也不知道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我直接出言打断，我不想骗他，“我家中情况与常人不太一样，如若频繁外出，恐生事端。”
清涟垂下眸：“是我贪心，对不起……”
他眼中的难过那么明显，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耽于享乐，坐在我这个位置，若是太放纵，就是对天下人的不负责。
清涟脱下外面的霜意锦，将其对折叠好：“我知道了，谢谢如儿……给了我这么快乐的一天。”
不知为何，我被他清澈的眼神狠狠刺痛。
“这件衣裳我会把它妥帖保存起来，以后不会再穿了，我不想将它穿给别人看。”
“还有……无论如儿以后是否愿意来看我，是不是还会对我这么好……我都会永远记得今天这个日子，二月十五，嘉仁七年的花朝节，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她吃了我亲手做的花糕，还给我赠了新衣、带我出去逛了庙会、放了河灯，看了火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