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甄一宁第三日醒来, 发现自己还在东央宫中。
她摸了摸枕边毫无霉味,犹带着温暖气息的干净衣物,因为乱七八糟梦境凝聚于胸的戾气, 一点点散去。
算了, 她为难一个连东央宫都出不去的鬼做什么。
他不过一个井底之鬼, 恐怕连这世界有多大都未曾见过, 哪里又知道谢慕景死后的下落。
天地偌大,既然他说了自己在最后一个世界等她, 必然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谢慕景是死在边关的,想必若有魂魄,也会留在那边。
大不了,等她从地宫出去,便动身前往边关,亲自去找。
这么想着,等那青衫落拓的鬼飘进来时,甄一宁甚至有心情冲他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早醒过来, 他在门口立住,声音沙哑,“我的力量恢复了些,能打开井口了, 若你想回去……”
“先不急。”甄一宁很快下榻, 汲鞋漫步到门口, 仰头望向被槐树枝叶裁剪成一缕缕的阳光。
她依稀记得, 这棵枝繁叶茂的槐树, 在她搬进东央宫之前,就已经长在那里了。
“这树倒是奇怪,我在东央宫这么多年, 年年春天都见它开花,却从未见它结过果,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起初,那鬼并没有做声,可等他回头,瞥见少女望向他的灼灼双目时,他却心头一悸,不受控地开口:“这是棵雄树,已经600余岁,开花已经难得,不结果很正常。”
“原来如此,那从前它几十岁的时候,便会结果吗?果实长什么样的?”甄一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真的只是好奇树的来历。
“会。果实似豆荚,连珠状,结果的时候,会有许多宫女……”
甄一宁挑挑眉,回头看那一身宽大袖袍的鬼:“几百年前的场景,你倒像是亲眼看过一般。”甄一宁倚着柱子,似笑非笑,“我观你的服饰,不像我大醴朝的,你莫不也是几百年前的老鬼?”
那鬼终于明白自己被套路了,她绕这么多个圈子,原来是想弄清楚他的身份。
他低声笑起来,因为嗓子生前被烟熏过,显得有些奇怪:“公主殿下不必打听我的身份,我生前只是寂寂无名之辈,死后也不是厉鬼,不会害你。”
被他揭穿自己的计谋,甄一宁倒也坦然,颇为镇定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那谁知道。”
“听闻鬼都要靠吸食人的精魄助长力量,谁知道你曾经在哪里当过厉鬼,才来我东央宫养老的。”
“殿下话本子看多了,除非能附身,否则我出不去东央宫。”
“出不去东央宫?”甄一宁眼神一亮,“也就是说,你确实只是个井底老鬼啦。”
“那你未免也过于自大,我要找的故人魂魄,远在千里之外,你肯定没见过,何必骗我。”甄一宁语速极快,“况且他做人时惊才艳艳,做鬼也肯定也不差,你比不上就比不上,不用自卑。”
鬼都畏光,他立在阴影里,苍白的手指握了握,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种沉闷的钝痛感。
甄一宁怼了人,却心情舒畅了,不再耿耿于怀他昨天说的那句“魂飞魄散”,跃过老槐树,提步朝宫墙下走去。
听墙角。
虽然说是听墙角,但这东央宫自从被封后,从殿外来往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甄一宁一直在墙角蹲了大半个时辰,才总算隐约听见外边有脚步声。
“走快些,听说这边闹鬼呢。”
“青天白日的,怕什么,前些日子不才做过法吗?”
“可昨日锦朱就是正午从这里路过的,结果回去就发热胡言乱语……”
不知想起什么,那侍女声音压低:“要我说,一次做法哪里够,那位啊,肯定怨念大着呢!”
甄一宁面色古怪地回过头,正要找那鬼,却见他就不近不远地缀在她身后,一袭白衣在这幽深的院子里颇有些吓人。
“这结界究竟怎么回事?从前我住这东央宫时,可没有什么结界。是有人发现了你?”
“布下结界的确实个道士,要封印的却不是我,”那鬼低哑的声音响起。
“那道士是在你中毒被送入皇陵后,受人之命来此地的。”
甄一宁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
能进来这宫里除邪祟,那施法的道士受谁之命,自然不言而喻。
甄元诚这是怕她没死透,死后化作厉鬼回东央宫作乱吗?
别说,还挺巧,这不真把她封住了吗。
甄一宁按捺下心底的火气,耐着性子又听了一会儿墙角。
老槐树正开花,清幽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令人昏昏欲睡。
再加上正午过后,阳光铺洒满这一角落,甄一宁大病初愈,昨夜又没睡好,不一会儿便合上了眼睛。
她不知自己睡着后,眉心便因为刺目的阳光皱起。
本来躲在阴影里的鬼,静静伫立了片刻,用法术折了一大枝槐叶,没怎么犹豫地便飘到太阳下,在她头顶铺开一片荫蔽。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本就苍白的手腕,便被太阳灼烧出一块碗口大的烫伤。
他恍若未察觉,回槐树下,定定地望着树荫下,酣睡的绝艳少女,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东央宫的结界解不开,甄一宁只得另谋他路,从此过上夜里在皇陵挖隧道找出路,白天从东央宫井底爬出去,听墙角的生活。
好在,她惊奇的发现,井底的那只百年老鬼,虽然出不去东央宫,却能把井口的另一端,随时随地开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而且他虽然沉默寡言,却很聪明。
皇陵中一些地图上都没标出的机关阵法,甄一宁没办法,他却都有所涉猎。
这一路下来,确实验证了他不会伤害她的那句承诺,甄一宁也不再执着于弄明白他的身份。
她的目标很明确,出地宫,然后从京都这滩淤泥中脱身,前往边界寻找谢慕景魂魄的下落。
这样一只有故事的鬼,对于她而言,虽然有些意思,却不值得过于伤神。
半月后的一天清晨,在那阿飘和绮玉的共同协助下,甄一宁总算找到了甄元诚给他自己造的那间墓宫。
因为这一墓穴尚还在建造中,时不时便有新的工匠从秘密入口安排进来。
甄一宁趁着那入口重新被封前,让鬼吓了吓看不见他的守卫们,而后趁乱出了地宫。
皇陵位于京都西郊,一离开那阴冷干燥的地宫,便只觉得天朗气清。
甄一宁至少能时不时去东央宫里见见日头,绮玉却是实打实呆在黑暗里好几个月了。
刚出来时,明艳的阳光让绮玉极度不适应,流泪不止不说,还下意识想往阴暗处退。
甄一宁在西山山脚下,买了把伞给她,自己则带上白色幕篱。
绮玉不知甄一宁在自己睡着时,离开地宫的事情,捏着伞,颇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您厉害,我出来后居然还挺不适应,这么怕阳光,我都要以为自己真死了变成鬼了。”
甄一宁隔着帷幕,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笑起来:“可别担心,真正的鬼哪里敢在阳光下呆。”
这不,那影子似的鬼这半个月来,几乎没离开过她身边,现在一到阳光下,他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甄一宁往四周环顾,没看到鬼,正要收回视线,一道幽冷的嗓音却在耳畔轻轻扫过。
“长公主殿下,我不能见光,在树梢里。”
她下意识往枝叶最茂密的那棵树望去,果然扫见荫庇中,一闪而过的白色幽影。
她居然安了些神,镇定地回头,若无其事地冷嗤一声:“哦,谁要管你在哪。”
话音刚落,绮玉已经轻轻开口:“殿……小姐,我选好了,走吧。”
甄一宁点点头,走了几步,却又倒退回来,声音冷淡地问那年迈的店主。
“有大一点,比较厚的伞吗?最好能把太阳完全遮住。”
摊主为难地看着这头戴白色幕篱,仙女儿下凡似的姑娘:“大一点倒是容易,可要全遮住太阳,我可也见所未见……”
“小姐,我随便遮一遮太阳就行了,不用那么严实的伞。”绮玉感动不已,同时又有些羞窘。
甄一宁轻咳一声:“那你先给我一把大的。”
摊主连忙点头。
绮玉下意识把手里的伞放回去,打算去接新的那把,却被甄一宁避开了。
“你拿着之前那把,我们都要。”
甄一宁顿了顿,还特意强调:“我想体验一下撑伞的感觉,所以我们分开撑。”
绮玉这才知道自己闹了个误会,虽然觉得殿下戴了幕篱又撑伞,颇有些奇怪,但她向来不会反驳殿下的做法。
因而只是心下心酸地想:好感动哦,殿下为了不让她累着,居然要自己撑伞。
殊不知,她那伟大的长公主殿下,走了几步后,却斜着眼睛,朝快速从阳光下掠过,没入下一从树荫的白影刮了一眼。
“愣着做什么,还不到伞下来?”
那长发掩面的鬼脚步一踉跄,险些从枝头掉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过去的。
就像那一天,不该在一从宫女口中,听闻她险些中毒身亡,被困皇陵的消息,就心慌意乱地耗尽这几年来的全部功德,匆匆开了井口,亲自去查看她的情况。
他早已不是她口中那个面容玦尘,双才惊艳的贵族小世子。
也再无为人的可能。
按照他的想法,他本来该如一道影子,立在她身后,一路看着她平安圆满度过此生。
但……
哪怕隔着一层幕篱,他也能清楚感知到,她清幽灼人的实现。
那枝头的鬼长叹一息,不等他理清楚万种杂绪,身体却已经十分自觉地出现了甄一宁微微倾斜的伞下。
甄一宁看出他的不情愿,莫名想抿唇笑,心中竟然有种小孩子般的得逞感。
两人一鬼得在天黑前赶路进入京都,行程匆匆,再加上要隐瞒身份,谁都没空多聊天。
那把竹骨打伞并不轻,甄一宁举了一会儿便手酸了,她正在坚持与把鬼赶回树丛间纠结时,酸痛的手腕却一轻。
原来是那鬼把指节轻搭在伞柄上了。
他虽不能直接触物,却能通过法术隔空操控实物。
甄一宁轻松许多,终于在日落前,混着人群进了城,在一家鱼龙混杂的客栈里住下。
绮玉坚持要伺候甄一宁沐浴,被她拿自己想独处想些事情的理由打发走。
去街坊中寻一些能易容的脂膏去了。
甄一宁只是支走绮玉,好方便跟那鬼聊事情,因而虽然坐在浴桶中,却并没有加水。
见飘在窗外的鬼也欲开井口,返回东央宫,甄一宁趴在浴桶上,忙叫住他:“你等等,一会儿还有些事情,想委托你办。”
那鬼果然驻足,从窗外看过来。
隔着一层纱窗,他一眼望见少女搭在浴桶边,露出的那截白皙手臂,和被手腕托着的绯红脸庞。
整个鬼都像是被点燃了,他急急地转过身。
“你动静小一点。”甄一宁想了想,干脆从浴桶里出来,赤脚走到纱窗边。
隔着朦胧的纱窗,她附身过去,轻声开口:“我们一会儿去长公主府一趟,你帮我进书房,拿个东西……”
鬼的身躯轻飘飘的,以至于少女的气息轻而易举便能将他吹散一般。
他竭力让自己屏息认真听。
杂念一除,果然不再分神,因而待听到不妥处,他下意识转身,抬眸。
再度对上少女凝脂般的肌肤,和桃李般近在咫尺的脸庞。
鬼神色恍然,连忙后退几步。
下一秒,甄一宁话音未落,便听见楼下的幡旗被砸中,掉落在地的声音。
“取一个原木色匣子便好……你,没事吧?”
她看着脸朝下砸在地面上的鬼,如何都觉得有些不靠谱。
“长公主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您快些穿好衣服。”闷闷的沙哑嗓音从地面传来。
甄一宁眨了眨眼,垂眸瞥了一眼。
她不就为了糊弄绮玉,脱了个外衫?
薄纱中衣和内里都还好端端的在呢。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老古板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