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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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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认错人了。”

    那人的嗓音低哑又阴冷, 似是吞过灼碳一般。

    只从嗓音里,甄一宁分辨不出他的身份。

    她眯了眯眼,隔着虚蒙的触感, 缓缓撩起他凌乱的乌发。

    他的身形明显晃了晃, 慌乱地转过头, 不愿让她看见散乱发丝下, 自己的模样。

    甄一宁干脆从床上爬起来,踩着冰冷的地面, 到了他面前。

    他瘦削的手腕在她掌心里不断挣扎,皮肤上凹凸不平的灼痕让甄一宁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她不由自主的地放柔了音量。

    “你别怕,我就看一下。”

    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甄一宁伸出手指,拨开他遮住脸的头发。

    甄一宁本来还抱着一分希望的,然而,等看清楚乌发下, 那张冷清如冠玉的面容时,她的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眼前这只鬼,有着别于任何人的清润,不难想象他生前该是怎样一个如琢如玉的模样。

    只可惜眉心有一道贯穿的窟窿, 看上去, 应当是被火箭射死的。

    那窟窿周围烈火灼烫的痕迹十分明显。

    但不管怎样, 甄一宁很肯定, 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对方漆黑幽冷的双眸定定地与她对视, 似乎是在无声斥责她的无礼行径。

    甄一宁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避开,有些无措地收回手。

    披散的黑发落下, 重新遮住他的面孔。

    “抱歉,我认错人了,你是这里的鬼吗?谢谢你每日为我们送东西,你生前有何心愿,等我出去……”甄一宁不喜欠下人情,哪怕对方是一只鬼,她下意识像从前那样施与恩惠,结果却忘了对方是一只鬼。

    他漆黑如星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

    等她手腕一松,那鬼瞬间化作黑烟,窜入墓穴顶部的井口中,消散在这阴冷的空间里。

    甄一宁摩挲着刚刚抓过那鬼的手指,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逐渐收拢的井口。

    绮玉是在一刻钟以后清醒的,发现自己昏倒了。

    她匆忙爬起来,先去看甄一宁。

    “殿下,您没事吧?”

    甄一宁摇摇头。

    “都怨我,昨天打草惊蛇,那鬼不会不来了吧。”

    “他来过了。”甄一宁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刚刚那出现在顶部,有几分眼熟的井口,“绮玉,你还记得东央宫侧殿的那口井,有何特点吗?”

    侍女抬起头,面露茫然:“啊?”

    甄一宁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毕竟从东央宫搬出来已经好些年了。

    不料绮玉想了一会儿,却双眼一亮。

    “我记起来了殿下,那井口被谢世子当初练剑时,击掉了一个角,您说值得纪念,就把那缺口涂成红色了。”

    甄一宁:?

    她还干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侍女却愈发笃定:“确实这样,我前些日子回东央宫,还去看过呢,那朱红漆都没掉色。”

    饶是甄一宁如何回忆,也不记得这回事了,但刚刚那鬼出现的井口,却是真的缺了个角,还涂了朱红色。

    她的神情愈发古怪。

    怎么回事,莫非她从前殿里的那口枯井,通地府?

    还是那鬼住在枯井底,施了法术,让井口从这墓穴上方打开了。

    “怎么了殿下?”绮玉见她表情奇怪,急急地开口,“那井有什么问题吗?”

    “当初我入住东央宫时,你们搜过那井底没,有什么异常吗?”

    “确实,有些异常。”绮玉比甄一宁大一些,对当时随着宫中大姑姑清理东央宫,看到的那一幕,至今印象深刻,“那枯井本来是封着的,我们清理后,发现井底有一具白骨,看上去已经死了很久了,宫里辛秘多,说不定是哪朝哪代扔进去的,所以当时并未多调查。”

    甄一宁松了口气。

    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懂了。

    那口枯井,在她入住东央宫没多久后,便解了封盖。

    所以在她长大的漫长时间里,很可能有只鬼,住在井底,跟她做了十年邻居。

    所谓先来后到,说不定人家鬼还觉得自己才是原住民,她是去扰他清净的呢。

    可这十年里,他都未曾露面,却在她生死存亡的时候,特意把井口开到这里,来给她扔吃的,这么一想,他的目的也很明确了。

    大概是希望她出去后,能不忘他的一饭之恩,帮他收敛尸骨?或者找杀害他的仇人后代报仇?

    不管怎样,有所求便好。

    甄一宁自觉想明白了,如此,那只鬼,必然还会再来。

    果不其然,第二日,等绮玉入睡后,甄一宁闭着眼睛没多久,那白色的幽影,便再度出现在石穴里。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似乎就打算马上离开,却听见身后少女不徐不疾的笑声。

    “鬼公子请留步。”

    “我昨日的允诺并非作假,”甄一宁笑吟吟的,“如果你愿意谈一谈,不论你所求是什么,等我离开这里后,都会帮你实现。”

    那飘荡的鬼魂果然驻足,停下来,声音喑哑地开口:“都帮我实现?”

    “对。”甄一宁笑容不改,“不管你是想报仇,还是想找你的尸体,或者想……”

    “可以。”那鬼掩映在长发下的脸微微一笑,那双漆黑的眼底不断变幻着色泽。

    甄一宁怔了怔,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好说话。

    照着他昨天见她就跑的趋势,甄一宁还以为这是个内向自闭,大概率有社交恐惧症的鬼,很难沟通交流呢。

    她心头一喜:“真的?先说好,如果害你的人已经死了,孙辈都不在了,你可不要赖账啊。”

    “不必,我的仇人都已被我手刃,无需报仇。”那鬼的语气淡淡,像是在聊天气般随意,“你帮我换个住处吧。”

    害死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没想到还是个厉鬼呢。

    一般孤魂野鬼,哪个不希望自己死后能入殓,因而甄一宁想当然的以为对方是想让她帮忙找到尸体,用一口上好金丝楠木棺材装着,入土为安。

    她并没看见,对方在平静说出那句话后,微微颤栗的手指。

    “只是换住址啊,那当然没问题。”甄一宁跟他定下契约,这才开口说自己的要求。

    “除了吃的,你下回来的时候,再帮我带些东西吧,主要是些书信,你从东央宫飘出去,越过宫墙后,会看见南边有一条开满梧桐花的宽阔巷子,巷子尽头有一牌匾,题名长公主府,府上你找到一间书房,那暗格中……”

    “然后再帮我去京都市井街坊打听打听,长公主和皇帝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

    怕他一个鬼搞不清路,甄一宁特意说的很详细,一口气说完,她都口干舌燥了,抬头却发现对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盯着那挡住面部的头发,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你能不能把头发掀开……算了,听懂了没?”

    “可以,”在她看不到的阴影里,男人微微一笑,“不过,有人布下过结界,我出不了东央宫。”

    “而我再开一个井口,出口只能是这里。”

    甄一宁:……

    那你可以个鬼呢可以?

    上一个令她如此语塞的人还是谢暮尔,甄一宁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不能对一只鬼抱有太大的幻想。

    “那算了,你就在东央宫墙角逛一周,听听周边的侍卫太监丫鬟什么的,都在聊些什么。”

    “哦对了,” 甄一宁若无其事地开口,“再帮我拿些换洗的衣物。”

    “拿那侧殿老柜子里的就行!别再自作主张给我缝了!”

    鬼险些踩中自己的白色长袍,他默了默,身影匆匆消失。

    显然,靠一只鬼把她的幕僚们找过来,不是办法。

    甄一宁只能两边着手。

    幸好她当初也不是真的要把自己封死在这地宫里,看过皇陵的部分地图。

    只是当初石门的开关设在了外边,本来是计划由她的人在外接应。

    现在就麻烦了,接应的人不知所踪,石门开不了,她就得绕远路,从地宫其他出口离开,中途还得经过好几座墓室。

    只要想想就头疼。

    正当甄一宁努力回忆这地宫全址时,那鬼又猝不及防地再度出现。

    他趴在石壁上,自幽幽井口中探出头。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阴风荡过来,掠开他的黑发,隐约露出一双湛眸。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捉弄人成功的笑意:“公主殿下,这井那头通东央宫,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甄一宁如醍醐灌顶。

    还能这样的啊。

    她没怎么犹豫,就垫脚抓住那鬼伸过来的冰凉掌心。

    不管怎样,跟一只来历不明的鬼走,总比在这皇陵里打转摸黑的好。

    霎时间,斗转星移,黑暗相随而至,等她再睁眼,从险些窒息的感觉里回过神时,已经立足在一个狭小幽深的井底。

    脚下踩着厚实的枯枝败叶,抬头顺着长满青苔的井口望上去,险些被明媚的日光刺伤了眼睛。

    那地宫中暗无天日,原来外边,竟然是白天吗?

    “这得怎么上去?”甄一宁盯着距离井底十米高的口,刚要跟身边的鬼说话,却发现他的身影在一点点淡去。

    她莫名心脏一空,急急地开口:“你怎么了?”

    “正常现象,我曾经因为某些事情,法力丧失,如今还没补回来。”那鬼的嗓音如常,“跨越空间开入口得消耗法术,我先睡一会儿。”

    甄一宁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奇怪的感觉。

    鬼也要睡觉的吗?

    她捏着他几乎透明的手腕,愈发感到不解。

    既然开井口如此消耗他的力量,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井口开到距离此地几公里外的皇陵地底?

    就算是要找她帮忙入殓,不说其他地方,单是这皇宫内,能帮这个忙的就大有人在。

    甄一宁想不通,见四下无人,不怕崩人设,她很快便使用了从其他世界带过来的能力,轻而易举地上了井口。

    果然如那鬼所说,东央宫四周都下了结界,外边的人能进来,里边的人啊鬼的都出不去,连她试了几种法术,都没能出去。

    甄一宁只得放弃。

    她先踏入从前的书房,想找些蛛丝马迹。

    可惜得很,这里被人收拾得很干净,几乎什么都没剩,纸墨笔砚倒是有,但她现在写了东西也递不出去。

    正当甄一宁打算离开这空荡荡的书房时,她余光却突然瞥见一旁的诺大花瓶里,插着几卷书画。

    她微微一怔,几步走过去取出来,慢慢在案几上展开。

    她本以为是自己从前忘在书房里的画作书法之类的,却不想猝不及防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墨发高竖,双目如漆,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正在练剑,眉目间,已经隐约可辨日后叱咤沙场的英气。

    旁边题着一行小字。

    元光历十二年五月,晴,谢慕景舞东风小记。

    舞得甚好。

    安宁长公主留画,评。

    甄一宁认出那稚嫩的小篆,是她的字迹。

    更重要的是,画上的少年,有着同她曾经穿越过的所有世界里的大反派,一模一样的脸。

    所以,那个穿梭各个世界执行任务,并给她留下铃铛作为线索的人,是谢慕景吗?

    可他明明说过,让她去起点,也是最后一个世界找他,他会在这里等她。

    等什么?

    等一具尸体?

    甄一宁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被攫住了,险些喘不过气。

    正在此时,一阵幽冷的气息不期然从后边靠近。

    是那只晕倒的鬼,又重新醒过来了。

    他显然瞥见了案几上的画作,垂眸站立了好半晌,当意识到她的肩膀在微微战栗时。

    他才声音粗粝沙哑地开口:“你在因为画上的人难过?”

    甄一宁按着画是手一顿,不知为何,大概对方是一只别人看不见的鬼魂,她下意识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是我年少时的朋友,怎么样,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无人察觉那鬼的指尖颤了颤。

    好半晌,他才平静地笑了笑:“我不知。”

    “那你眼睛可真瘸,这么英俊的好相貌你都看不出来。”甄一宁懒洋洋地开口。

    她托着下巴,转而去打开令一幅。

    这次不是画,是字。

    字迹行云流水,是一首才华横溢的小诗。

    诗名为《贺甄甄生辰第十五》

    甄一宁读着读着,便笑起来:“真亏了他,一首五言诗,字字都在夸我漂亮可爱聪慧,哪里搜刮来这么多的精妙词汇。”

    笑完了,又有些难过:“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人除了好皮囊和一身功夫,文采也这么好呢。”

    “我生前文采也很好。”那鬼突兀地插话,“若你想听,我也能作诗给你。”

    “你?”不是甄一宁嘲笑他,而是会死在这深宫禁闱井底里的男子,不是普通侍卫便是太监,又有几个能有好文采的。

    “算啦,你比不上他。”甄一宁笑起来,那个早在记忆里模糊不清的少年,也逐渐清晰了模样,“他自幼长得好看,而且我记得,最初时,他是想走科举,入朝堂救世的。”

    “你说他一个武安侯世子,天天想着当文官,还参加科举,好不好笑。”

    鬼目光沉沉地穿过头发望着她,没有说话。

    “更可笑的是,他明明是个经纶济世的好料子,却因为我一句喝醉酒后的戏言,真跑去参军,打算替我和小皇帝,守住这天下了。”

    “打退了梁国还不甘心,还想一直驻守在那人毛都不见的地方,真傻啊。”

    “怎么就……这么傻呢?”

    甄一宁揉着酸胀的眼眶,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眼神一亮,扭头去问身后的鬼。

    “诶你说,你们鬼和鬼之间,是不是有特殊联系方式,你帮我找个鬼好不好。”

    似看出她所想,那鬼淡淡一笑,戳穿了她的幻想:“这个人不行。”

    “为什么?”

    “他天生魂魄不全,只要一死就会魂飞魄散,成不了鬼。”

    甄一宁的脸色陡然沉下去。

    “闭嘴!”

    “我今日法术尚未完全恢复,你现在这东央宫里,勉强将就一晚吧。”

    躺在东央宫只有床架子的床上,身下是那鬼从四处搜集来的干草铺就的软垫子。

    干草晒得很好,隐约还有太阳的味道。

    甄一宁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不料这一觉睡得特别好。

    只是梦里朦胧中,隐约有个人在床边发出似有似无的叹息。

    “长公主殿下,天下何患无英俊小郎君,何必执著念着一个死人。”

    “那个人早在你遇到他的第一次前,便死了。”

    “后来住在他躯壳里的,不过是一个鬼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身份已经很明显了吧?

    下章节奏会快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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