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甄一宁尝试喊他的名字, 少年却显然听不见。
在雪即将压没他的前一瞬,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伐错乱地往长廊的尽头走, 青白色的长袍染了血, 被飓风鼓得铮铮作响。
他疾步而行, 追上最先嘲弄他的那少年, 在对方错愕的眼神里,面无表情地刺穿他的胸膛。
滚烫的血, 迸溅上他冷清的面孔,艳红的颜色在他脸上徒增几分妖冶的侬丽。
乃至于少年逐渐发红的眼角,都不显那么异常。
甄一宁宛若一道影子,紧缀在少年身后。
她跟着他穿过冰棱凛然的屋檐,破开严阵以待的训诫场,走过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一直站到了琉璃飞檐下,白玉台前。
朴重堂皇的大殿里, 隐隐传来一道沉稳威严的声音:“为师提前结束闭关,是掐算到魁因星该归位了。”
在连声应答里,那苍老的声音顿了顿:“那用来涤血挡劫的药人,在何处?”
“回禀师祖, 在那孤刹塔顶, 好好锁着呢, 每三日抽满一鼎血, 自他入仙宗门便没断过, 不日就能为魁因仙君挡劫了。”
“如此甚好。”
“是是,师祖大可放心,只待魁因仙君归位, 我仙宗门便能脱离这繁冗尘世,大法得证。”
苍老威压的声音似有几分不耐:“那药人从前的家人,安置好了吧?”
大殿内骤然安静下去。
甄一宁看到原本有些佝偻的少年,骤然绷直背,唇角抿成直线。
他倚在蛟龙抱臂柱上,眼底的浓稠的血色在翻滚,又被他生生压抑住,逼自己去听一个结果。
“咳……回师祖,当初仙宗门正值关键时期,没能第一时间处理……”
“等后来门中弟子再路过那小村庄,才知那小药人的幼弟采药坠崖,母亲也因卧病不起无人照看,都——死了。”
甄一宁的心骤然提起,果不其然,待她去看少年时,少年惨白的脸已经几近透明,他怔怔地望着屋檐下倒挂的冰柱,戾气几乎要在他身周凝成实形。
而殿内的众人,很快将这个话题轻飘飘地掀过去。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事,那小子不是前些日子还捡了个弟子吗?总归还是有羁绊。那小弟子我仙宗门不也替他安置了,他没资格不满。”
“他虽天生魔根奇骨,可惜却生了颗玲珑心。当年我在那桃花村见他第一面时,便知他无甚大作为……”
那些人转而议论替魁因仙君挡劫要事,无人察觉到侍从稀疏的殿外,少年仰着头,用指腹抹去糊住睫毛,约莫干涸的血迹。
他垂眸看着指腹上的污血,笑起来,那笑容不达眼底,带着一种濒临毁灭的癫狂。
他吱呀一声,踹开殿门。
甄一宁心头一颤,刚要伸手抓住他冰冷的掌心时,面前的琼楼玉宇却很快支零破碎,在一阵天旋地转中,甄一宁再次站定,发觉自己正挤在影影幢幢的人群里。
全是仙宗门的弟子,有外门的,也有内门的,全散乱地拥在训诫方场上,无一例外地努力踮起脚,朝中心位置看去。
那里凌空吊着一个少年,手腕粗的铁链绷直了,贯穿他的琵琶骨,他身下是一个巨大的阵法,正飞速流溢着金光,风将他的衣服割裂,很快将他湮没在金光里。
看上去,少年闯入殿中复仇的行为是失败了,反而被处以酷刑。
他似乎察觉不到痛苦,只定定地凝视着人群外的某个方向。
甄一宁下意识追随他的目光望过去,骤然怔住——
阵法对面的楼阁里,放置着一尊巨型方鼎,里边盛满汩汩沸腾的殷红血液。
而方鼎边上,一道清高自矜的身影伫立着,表情温煦地向过往人群示意点头。
那个人,跟原书男赫时天,有一张极为相似的脸,只是气质颇有些差异。
联想到仙宗门内殿中,那群老头商议的,让少年甄木木帮“魁因仙君”抵劫一事,甄一宁呼吸一滞。
虽然并不知道这所谓的替劫阵如何操作,但她心底已经骤然蔓生出不好的预感,顾不得多想,转身穿过重重人影,奋力朝少年所在的方向挤过去。
然而不等甄一宁站到他身边,高台之上,法阵已然结成,丝毫不由她一个虚影控制。
“都避让开!”话音刚落,原本高旷的晴空突然乌云密布,毁天灭地的疾风掀起内殿屋顶,把满地惊惶的渺小人群通通拂下高台。
在风的铺垫下,一道接一道惊雷挟卷着骇人的闪电,撕扯着朝高台劈过去。
那雷劫似乎在半空中辨识了下目标,终究还是被阵法所迷惑,被框束在阵法布下的结界中,直直地砸向在风里摇摇欲坠的少年。
甄一宁脚步一凝滞,沉闷的窒息感已经涌到喉头,隐约尝到一股铁锈味。
少年被禁锢在阵法中,寸步难行。
他并没有要避让的意思,仍旧面无表情地盯向甄一宁背后,那所谓魁因仙君站立的地方。
随着雷电变强,少年浑身抽搐着,几乎站不稳,他昂着头颅,背却逐渐佝偻,七窍渗出血,最后实在扛不住,错步跪倒下去,眼神却仍然执拗地盯着。
甄一宁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匆匆跑过去,轻而易举地穿透阵法与结界,试图抓住他的手腕,却抓了个空。
而遥遥隔着人群,那魁因仙君嗤笑一声,像是知道少年心底所想,他俯身捡起一把赤金色的金色长弓,双指搭上弓弦,不偏不倚地对准少年的方向。
看到那把弓的瞬间,少年笔挺的肩膀塌下去,像是最后一丝生念被斩断了。
他收回视线,眼底一片漠然。
下一秒,甄一宁骤然拔高音量:“甄木木!”
但少年听不见,他已经五指呈爪,生出尖锐的指甲,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心脏的位置,朝里一割。
在那“嗖”的箭羽穿透结界,射入他心脏之前,少年先一步剖开胸膛,取出那颗透明如水晶的心脏。
那颗心脏流光溢彩,又干净纯粹,不染一丝杂质,胜过甄一宁见过的世间一切珍宝。
但少年疼得跪倒在地,仍不忘毫不犹豫地,将心脏朝训诫台外,遥远的山崖底抛去。
他不要他的心脏了。
那颗同世间情思产生羁绊,澄澈的心。
几乎是抛弃心脏的同一时刻,少年羸弱蜷缩的身躯重新笔直,涂在地上的、衣物上的、同那装在那魁因仙君身边方鼎中的血,共同在半空中牵扯出一张网,倒流回少年胸前,剖开的窟窿中。
接踵而至的,是从六界各处,源源不断涌来的灵力。
少年滞留不前几百年的修为,在顷刻间暴涨,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便破开仙宗门各位长老同时布下的阵法。
失去阵法迷惑和结界束缚,天罚总算找到它此次的正确目标,朝着那清风霁月的魁因仙君劈去。
同时受到波及的,几乎囊括了整个方场上的仙宗门内外弟子。
更罔提塌成废墟的建筑物了。
在仙宗门长老们肝胆俱裂地失声痛喊里,毫无准备的魁因仙君好容易抓住弓,脖颈却陡然被人刺穿。
那披头散发,浑身浴血,如炼狱恶鬼的少年正握着一把断尾的羽箭,冲他微笑。
“金弓,不要乱拿。”
那羽箭尖锐的一端,被他徒手插入自己的要穴中,还往里继续刺,魁因仙君的表情,凝固在震撼的瞬间。
少年并不将人当回事,夺走他手里的弓箭,随手折断,便同魁因仙君的尸体一起丢下山崖。
紧接着,少年扯碎身上隶属仙宗门内门弟子的制服,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指尖的血。
甄一宁站在人群里,亲眼见证了那场传闻中血浸泡了整个仙宗门,冲刷十天十夜也洗不掉的浩劫。
少年像一夜之间得了失心疯,任由那抑制不住的暴戾气息在体内乱窜,他不知从了哪里捡了把破剑当成武器,此后,每一个尝试挑衅或攻击他的人,都成了祭剑亡魂。
等到那仙宗门长老弟子,被逼得退无可退,使诈乘木鸢逃离时,少年扔开剑,独自一人站在山风呼啸的空旷崖顶,望着满地横尸。
他突然捂着空落落的胸口处,低声笑起来。
角落桃树下,一个小小的声音悄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龟缩着往外逃。
是个落单的小孩子,一边发抖,一边爬。
下一秒,一把红黑相杂的剑,锃地插在他身旁。
那脏兮兮的孩子吓傻了,只知一个劲地打嗝。
他面前紧跟着,落下一双被血染红的白靴。
“别……别杀我……”
甄一宁跟上去,生怕少年杀红眼,连孩子都不放过——
却见他将满手污血在唯一干净的里衣中擦了擦,从袖口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木鸢,丢在地上。
小孩捧着木鸢,傻傻地望着少年的背影。
他径直走到崖边,即将往下跳的那一刻,似隐约听见一道声音。
但甄一宁还没来得及心头微喜,便只抓住少年的一角衣襟。
和他披散的长发。
……
“太好了阿滢,阵法消失了,快帮我们解开镣铐……”
幻境里走过了少年的半生过往,现实中,她仍然还伫立在孤塔顶层。
甄一宁捏着鼻梁站起来,却先摸到眼角湿漉漉的水渍。
她一怔,心底又涩又疼,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跑回去,紧紧抱住少年。
眼见她有打算离开的趋势,白衣女子有些急了:“你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甄一宁顿住脚步,面色沉沉地看着那跟魁因仙君长相颇似的男子。
赫时天,大概就是那魁因仙君在人间度难的转世?
【有人上来了,快救男主啊,愣着做什么!】
甄一宁扯了扯唇角,缓步走过去,俯下身,轻声开口:“你们可知,下边几层塔,是做什么用途?”
“似乎也设了阵法,关押囚犯的,阿滢,你不会是想救出那些人吧?”
当然不是。
甄一宁翘了翘唇角,正要说话,紧锁的门却被人骤然踹开了。
甄木木手持长剑,浑身浴血地站在门口,胸膛还在急促地微微起伏。
他冷着脸,定定地与蹲在那剑修面前的少女对视,眼底瞬间腥红一片,周身的戾气几乎压不住。
仿佛梦里那个挖心的少年,走到了她面前。
他扫视了屋中一圈,瞳孔微微瑟缩,但来不及多想,快步走过去,攥住少女的手腕,哑着嗓子开口:“你骗我……”
他闭了闭眼,自欺欺人地不想多追问,只紧紧抱住她,声音几乎在战栗,又似带了祈求:“别管他们,酒我都找到了,九个格子的锅也凿好了,甄甄,回去吧……”
“先等一下。”甄一宁转身给赫时天和他那位师姐松了绑。
甄木的眼底陡然沉下去,像聚了风暴,他紧抿着唇,微微侧过头。
看到这一幕,赫时天莫名觉得有些快意,恰好刚刚电光石火间,他隐约记起了某些模糊片段。
他上前一步,企图拉开甄一宁。
“滢滢,你可知这人是谁?他是……”
“他是魔尊。”甄一宁扯了扯嘴角,平静地望着赫时天,像要看穿他的灵魂。
与此同时,甄木的脑海炸开,攥着她的手骤然一颤,几乎下意识地想逃。
少女却反手握紧,几乎将他的整个胳膊抱在怀里。
“听闻你乃魁因仙君转世,正好,我想亲自问问你。”
“我不是……”
甄一宁打断他:“得是如何不要脸,才能啖人血,挖人心,害人家破人亡,还反过来指责别人不乖乖当个工具人呢?”
赫时天的瞳孔一瑟缩:“什么?”
甄木越听脸色越惨白,他几乎能肯定,她必然是在这间惩戒室里,看到了什么。
她知道他是那恶心的魔尊了……
像梦里那样,又一次救了那剑修。
然后她会如何?
穿上嫁衣,厌恶地唾骂他,孤注一掷地要嫁给剑修?
少年长睫颤抖,几乎被绝望的潮水淹没,也就没发现,少女并没有放开他的手。
他不敢去看甄甄的眼神,勉强笑了一下:“甄甄,我们……”
下一秒,少女踮起脚,按住他的后脖颈,猝不及防地吻住他苍白的薄唇。
实物相接的温热感让甄一宁高高提起的心脏落回原处。
她眼底望着少年笑,眼底亮晶晶的:“在幻境里我就想这么做了。”
“甄木木,我们找回你的心,好不好?”
少年罕见地无措:“我是魔尊……”
“找嘛,我太想知道,”她轻轻哽咽一下,盈盈水光潋滟,“那样干净的心脏,全都装满一个人时,是什么颜色了。”
“滢滢!”
“你以为我想救他?”甄一宁没管赫时天,一心给想跑的甄木木顺毛,狡黠地眨眨眼,“听说魔界惩罚手段众多,我们把他带去魔界玩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