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根据仙宗门留下的信号, 他们是沿着水源,一路往山坳深处去了。
有甄木这个信号灯在,不愁迷路。一路上都风平浪静, 只是林中瘴气甚重, 到处弥漫湿漉漉的白雾, 越往里深入, 寒气越重。
但甄一宁披着从蛟龙身上剥下的妖皮,浑身上下暖和得发热, 一路愉快地啃着烤兔腿,丝毫不担心崩人设。
毕竟这里除了小乞丐,也没别人了。
到了一颗长满青苔的枯木旁,再无路可走,只见一个雾气蒙蒙的深幽巨坑,脚下小路笔陡地朝里伸展,像往什么东西的巢穴去了。
“人在下边,”甄木只瞥了眼深穴, 便笃定开口,扫过少女沾了湿气的长睫,他微微蹙眉,“里边邪气重, 你在这等我?”
然而话音未落, 他微微发凉的手腕猝不及防被握住。
“下去会死吗?”
“不会。”
“反正我寿命不长, 不会死就走吧。”少女笑吟吟地望着他, 见他半天不动作, 她甚至拽着他的手腕,单手解开那张蛟龙皮,眨眨眼——“你冷吗?要么分你一半?”
天地可鉴, 甄一宁的意思只是把妖皮裁一半给他,少年却不知误会了什么,透白的耳垂骤然发烫,他挣开她的手,刚要说些什么,下一秒,本来铺满落叶的敦实地面却陡然下陷。
那白雾如凶兽的爪牙,迅速变稠变黑,将两人笔直地拉扯下去。
等两人的身影彻底被吞没后,地面连同那个巨坑一起,缓缓恢复原状,只留一层冷幽的松针叶,细密地铺散在新土上。
甄一宁睁开眼,视觉还没适应鲜艳纷杂的绯红色,先被清甜诱人的桃花香味所吸引了。
她抬起手,接住一片蹁跹的花瓣,仿佛置身于无边春色中,一眼望去,整个空间都栽满繁茂的桃花树。
日光穿透花隙,投射在毛茸茸的草地上,连吹起落花的风都逼真得惊人。
若非甄一宁知道原书剧情,她几乎都要以为是真的了。
据原文说,这个邪祟靠一件上古珍宝吸纳秽气为生,擅长制造幻境,把人扯入无边无际的恐惧里,趁机吸干猎物的魂魄和血。
而它用来制造陷阱的幻境,通常是由某个人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实体化而来。
甄一宁望着这片桃花林,心生茫然,她委实不记得自己内心会有什么恐惧,跟桃花有关了。
想到这儿,她爬起来,四下张望,下意识去追寻甄木的气息,却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原本跟他交握的手,空落落的,连左手啃了一半的兔腿都还在。
想起小乞丐说的,只要自己遇到激烈的情绪波动,他定然会感受到,甄一宁挠挠下巴——
想些什么好呢?
她的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之前在画舫上未尽的画面。
红绸飘摇,她单手拨开,笑盈盈地望向被绫罗绸缎簇拥的少年,然后俯身攥住他湿漉漉的外衣。
“都湿了,脱了吧。”她一本正经地劝他,穿湿衣服对身体不好,在少年半推半就下,拉下宽松的束带,笑嘻嘻拿自己冰凉的手,往他染了绯色的脖颈上贴住……
下一秒,大脑铮地一声嗡鸣。
她像被体内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奇特力量攫住了,手脚有片刻的软绵,险些跌坐在地。
等回过神时,那短暂的力量已经偃旗息鼓,甄一宁却是一喜,抓住心跳加速的机会,询问甄木身在何处。
可惜甄木并不能给出反馈。
甄一宁叹了口气,把自己知道的信息传达给他后,便开始专注于眼下的困境。
这桃花林看着无边无际,但风却都是从一个方向吹来的,看上去,那边像是有一片空地。
她眯了眯眼,踩着湿漉漉的草地,快步跑过去。
果不其然,桃林并非无穷无尽,等她跑出那甜腻的艳香气后,蒙蒙雾气也尽数散去,但风却越来越大,几乎能把人吹倒,甄一宁拢紧温暖的妖皮,定睛看过去,却被面前的场景震了震。
前边是一座逶迤的城墙,墙后连绵的宫殿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一个身穿锦丽宫服,头戴金簪的女人立在城墙上,身边还死死拽着个披头散发,一脸茫然的小姑娘。
那女人高亢地喊了句愿以女为质,便将女孩推入城楼下黑压压的军队。
小女孩瞪大眼睛回头看,正望见自己母亲一头撞上墙石,血溅三尺。
而也是她回头的瞬间,甄一宁望见小女孩熟悉的脸,瞳孔微微一瑟缩。
……
面前的景象跟她曾经入梦魇,看到的那些零碎画面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那些梦毕竟不如身临其境来的清晰。
那小女孩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甄一宁很肯定,自己绝对没有经历过类似场景。
甚至进入快穿世界以前,她连梦都很少做,因此初初梦到那些离奇缥缈场景时,她只以为是被奇葩剧情影响心情所致。
如果只是浅淡的幻觉,怎么会成为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
甄一宁垂了垂眼眸,想起第一个世界结束时,谢暮尔拉着她,想说的那些暗藏深意的话,突然心底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就仿佛是——
他知道接下来她前往的世界,会发生什么一般。
想到这儿,甄一宁拨了拨手腕上那串金铃铛,呼吸微沉,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熊熊燃烧的烈火。
那女人丢下小姑娘,以身撞墙的场景反复回放,她却从始至终无动于衷,没有踏出过一步。
从那桃花林幻境中挣脱,甄一宁蓦地发现自己立在一处巨大的深坑里,周围全是发黑的头骨。
猝不及防处在了万人坑底,就是她也有一瞬间的腿软。
甄一宁小心翼翼地挪开滚到自己脚背上的那枚头骨,一抬头,却发现不远处,还七斜八歪地躺了好几个穿白衣的少男少女。
这些人似陷入了无边痛苦中,表情皱缩,汩汩的污血从各窍流出,他们却毫无所查,仍旧不愿意醒过来。
看了眼他们袖口的金棱花标志,甄一宁猜到估摸就是那群失踪的仙宗门弟子了。
踹了几脚,没把人搞醒后,甄一宁也顾不上管了,靠着身体里跟甄木木微弱的感应,挖开一处又一处的骨堆,企图找到人。
最后她是在一棵从坑底长出的枯树里,找到他的。
那枯树古怪得很,周身几乎堆积了半数坑底的白骨,明明已经空心了,却像是还活着,从爬满灰黑色植物的树干上,分出几枝白色的新芽。
甄一宁直觉甄木木就在此处,但除却堆砌如墙的尸骨,如何都找不到半个活人。
直到她敲了敲那棵枯树,发现此树仿佛上下分层,下边的敲击声比上边更沉闷时,她心头一跳,突然猜到了什么。
甄一宁用积分兑换了一把剑,砍断枯树,源源不断的黑水快速从中溢出,仿佛树根下连着汪泉眼。
少年惨白的脸微仰,被严密地包裹在树心里。
如果再慢一步,恐怕他已经彻底被那黑水吞并了。
甄一宁正要把树再削去一截,却听少年悲怆地喃喃自语。
“甄甄,你别再死了——”
她的呼吸像被攫住了,莫名的,心脏漏了一节拍。
甄一宁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把人拖出来,紧紧抱在怀里:“甄木木,我在这儿呢。”
少年却如何不愿醒来,眉头紧缩,仿佛陷在一个恐惧的噩梦里,连发白的唇都在微微颤抖。
这邪气四溢的坑底绝对不能多呆,甄一宁托着他后脑勺,枕在自己腿上,又替他拆了高竖的发冠,将漆黑长发披散开。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俯下身,齿尖抵住他发白的唇,力道并不小地咬上去。
唇间渗出的铁腥味很快弥漫开,鲜艳的血丝顺着银光流下,从下巴尖没入他拉紧的衣领里,带起愈发炽热的温度。
随着她试探性深入,少年本来发白的脸色逐渐变得滚烫,绯红一片,连耳垂都鲜艳如滴。
让她想起那片颤巍巍的桃树林,想到这儿,甄一宁的手指有些颤,只觉得似乎空气里添了几分甜腻的气息。
等她直起发酸的脖子时,他紧蹙的眉头倒是舒朗开,却换成了另一种难受。
这样刺激下,他却还迟迟没有醒来的趋势,甄一宁都要发愁了。
她环顾四周,正想着这环境也干不了更刺激的事情时——
甄木却突然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朝怀里拉下来。
此时正处在幻境里的甄木,正面色古怪地维持着僵硬的姿势。
他怀里还抱着少女毫无温度的尸体,那冰凉的乌血顺着大红色嫁衣淌下,将他的衣袍也染成不详的颜色。
上一秒,少年还觉得心底像被生生撕开了裂口,冷风源源不断地往里倒灌,乃至疼到麻木。
下一秒,他却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滚烫感,在浑身上下乱窜,迫使着他,贴紧少女冰凉的尸体,以缓解那股焦躁感。
他甚至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要把早已死透的少女带回去,藏在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这样的念头窜起的瞬间,少年浑身一僵,难以置信自己已经疯狂到这种地步。
联想到她若是死后,得知自己强行掠去她尸体,会有的厌恶反应,他的心脏骤然被攫住,疼得更厉害了。
不若……
阴冷包裹着他全身,甄木正打算抱着她,朝前方走去,两人一同堕入熔浆时,衣摆却被人死死攥住了。
他转过头,望见少女从雾气里探出头,一副很健康的样子,丝毫不似刚刚躺在婚床上,体温渐失的模样。
少女见他拧眉,陡然拔高音量,声线都在抖:“小乞丐,你要去哪?”
他颤了颤。
一时间悲喜交加,竟不知到底哪个是真假。
下一秒,少女突然笑吟吟地凑过来,一把将他怀里的尸体推入熔浆,捏着他的下巴,轻轻啄了他一下:“傻子,我活的好好的呢,你说了要亲自保护我,我怎会死?”
甄木瞳孔微缩,本能地要追随那红嫁衣而去,却被少女死死抓住胳膊。
“甄木!我没死,那是假的!”
下一秒,血染的婚房,滚烫的熔浆和黑雾尽数散去,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黑色巨怪。
他桀桀地笑着,飘渺无定定身形长出两只手,一手拎起甄一宁,一手攥住甄木的脖子。
他露出所有反派应有的表情,像是专门以折磨人为乐,一双灯笼大的眼睛,凑近甄木:“要她活,还是你活?只能选一个!”
见少年面无表情与它对视,邪祟愈发得意,掐人的力度更大了:“哈哈哈哈居然是个痴情……”
话音未落,本该濒临窒息的少年,伸出手指,轻飘飘地一指劈了那团巨大的黑色怪物。
哐当一声脆响,邪祟灰飞烟灭,整个空间里只落下一枚漆黑的石头。
甄一宁眼神微亮。
“这就是那个大邪祟,用来捕捉秽气的上古法宝了吧?”
“听说这法宝能按照主人心意,变成任意东西?”
少年还沉浸在刚刚的大起大落中没有回过神来,下意识点点头。
甄一宁扬起唇角,攥着小乞丐的手指,从幻境中脱离,等重新在坑底站定时,那乌石已经从她手心里消失。
只留下一把平平无奇的沉重破剑,被她反握着。
“诺,赔你的剑。”她挑挑眉,笑容带了几分得意。
甄木没有去接那与从前无异的剑,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此刻才确定,幻境里那个与青云门小剑修订婚,却被小剑修在成婚当天丢下,中毒而亡的少女,是假的。
眼前这个人才是真的。
她不会同小剑修订婚,不会觉得他恶心,也——不会死。
想到这,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猝不及防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少女,直到她温热的体温蔓透他的躯干。
少年眼底才泛起晶莹的笑意。
他不知何时改了称呼,抿着唇,喑哑地开口:“甄甄,你那日,为何收留我?”
“而赶走了那剑修?”
甄一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当初刚穿过来的时候。
于是她眨眨眼,斩钉截铁:“因为你好看呀,我们甄木木,最好看啦!”
在她滚烫的眼神里,少年心脏缺失的位置,好像有什么突然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敛下双眼,第一次庆幸那枚在梦里出现的铃铛。
当坑底的熊熊火光,引来几乎全部参加试炼的人时,一个大跌眼镜的消息已经在这些修真界年轻翘楚中,传遍了。
那个连仙宗门都没能拔除的大邪祟,居然被一个凡间小姑娘干掉了。
哦,你问那小姑娘姓甚名谁,师从何处?
那倒不知,只知是那那赫时天的债主。
赫时天你都不知道?就是趁着前未婚妻家中出事,上门敲诈,借走几万灵石,害的小姑娘问诊都没法的那个青云宗弟子啊。
……
甄一宁拉着小乞丐,十分低调地站在小镇出口。
听闻男主赫时天在此次试炼中“名声大噪”,她感到非常高兴。
并向工作失败的系统,讨要到自己应得的酬劳。
她笑眯眯地合掌,全然不顾系统的气急败坏:“好了,任务成功,半个修真界都知道男主名声啦!”
想到这儿,甄一宁心情颇好地拉着甄木,去找仙宗门弟子。
“下一站,去仙宗门。”
她并未留意到,少年有片刻怔愣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应该会再修,先发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