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蓝关驿,屋檐倒挂无头尸
屋内之人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全部起身,抽刀。
看到是被他们一路追杀至此的李长安,纷纷收刀,重新坐下,装作没有看到,继续饮酒。
“认识?”宋玉收气,问道。
李长安点点头,走进屋内。
屋内只有一个火炉,上面烤着地瓜和馒头片。没有密封严实的窗子,呼呼灌着寒风,像一声声凄凉的哀鸣。
房间的西北角,放着一堆鼓鼓囊囊的麻袋,像是一堆南瓜。但是麻袋被血染红,因为结了一层冰,血依旧血红。
当然,麻袋里装的不是南瓜,是人头。
人头,即是军功。
李长安走到程墨俊旁边,旁边的武夫知趣地端起碗,拿着尚有余温的地瓜,和隔壁桌的武夫挤在一条板凳上。
“你没有离开两辽?”还在惊讶之中的李长安坐下,问道。
程墨俊喝口酒,懒洋洋地说道:“离开?无非是拿着刀对准自己的袍泽,哪有在这里杀北蛮子和南棒子快活。”
从军中退下的年迈驿丞,从二人着装和气度,再加上这些军爷的种种表现,知道二人非同一般,立刻拿坛酒和碗走过来,笑着问道:“这位公子,老奴眼拙,这么晚还来辽城驿,有何贵干?”
程墨俊接话道:“于老头,这位公子可是我们唐国的二殿下,夫子的亲传弟子,青莲书院的十一先生。”
他的话依然酸溜溜的,还在为当年夫子没有选他而耿耿于怀。
于老头吓得老脸煞白,紧张地跪下磕头。“老奴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二殿下恕罪。”
李长安把他扶起,说道:“无妨,于老头是我冒昧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我守辽城驿十年,做梦也不敢想二殿下会来。”于老头激动道,“二殿下,喝酒,有什么需要老奴的,喊一声就行。”
李长安点点头。
白衣宋玉走到上二楼的台阶处,坐下后,喊道:“于老头,怎么不给我上酒啊?”
于老头颇是惊讶,活了几十年,他倒是没有见过和尚饮酒。“你是和尚,和尚也喝酒?”
“谁说和尚不能喝酒,有肉,更香。”宋玉闻理所当然道。
于老头不解,但他是和二殿下一同进来,也不敢怠慢。拿坛酒过去,说道:“酒可以管够,这肉还真没有,战事吃紧,有肉,都分给前线将士了。”
“有酒也行。”宋玉接过酒,撕开封布,豪饮一番。
程墨俊看了一眼抱坛豪饮的宋玉,然后看向李长安,问道:“这位就是一禅寺的白衣宋玉?”
李长安点点头。
“这些天在两辽之地伏击南汉和北金的斥候,有所耳闻。”程墨俊羡慕道。
一个和尚,佛前念经,佛后饮酒,快意江湖,真有青莲剑仙的风姿。
李长安自满一碗酒,敬过程墨俊后,说道:“程师兄,能否借马一用?”
“殿下要用,牵去就是,怎能用借字!”程墨俊苦笑道,“我想问一下,二殿下借马何用?现在两辽大军,可是一马难求,比媳妇都金贵,这可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还准备找叶将军换银子呢?”
“银子,日后必双倍奉还。”李长安再敬一碗酒。
“二殿下借马何用?如果足以有说服力,这马分文不取。”程墨俊没有喝李长安的敬来的酒,埋头剥着地瓜皮。
“我要去江西十六屯。”
程墨俊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李长安,他以为寒冬半夜,李长安与白衣宋玉一起也是来历练的。
“从北金斥候口中得知,江西十六屯已被南汉的尹家军占领。现在南汉正趁热打铁,不仅集结骑兵,还有投石车、巨弩车、攻城车大型辎重陆续渡过黑水河,此时去江西十六屯,准备投敌吗?”程墨俊咬块烫嘴的地瓜,挖苦道。
李长安轻笑一下,说道:“你可知道,江西十六屯对于辽州城,相当于幽云十六州扼守着东北两辽之地的咽喉。江西十六屯一旦落于南汉之手,辽州城等于被绑住了一只脚,只能被迫迎战。”
“你去,能收回?”
“叶将军已下令,誓死夺回江西十六屯,这可关系到辽州的存亡。”李长安再敬他一碗酒,自己先干为敬。
程墨俊随后饮下,对这个书院前山的小师兄刮目相看。
“牵去吧!”
李长安不敢耽搁,立刻起身抱拳感谢。
程墨俊摆摆手,让他快滚。
李长安喊上宋玉,宋玉正饮得痛快,不情愿地起身,走出驿站时在柜台上还顺走了两壶酒。
于老头也跑出来,第一个冲入马厩。他之前也是骑兵,对战马也算了如指掌,只需看一眼,便挑出两匹上好的战马,牵给李长安。
“二殿下,这两匹岁虽不如北金的汗血宝马,但有着它们的血统。路途之中注意让他们歇息,日行千里还是可以的。”于老头殷勤道。
“有劳了。”李长安接过缰绳,摸了摸健壮的马脖子,鬃毛光滑,不输唐国云梦大泽饲养的马匹。
“殿下放心,都喂饱了。自两辽之他的骑兵驰援长安城,这里不缺的就是喂马的饲料了。”于老头再次说道,让李长安他们尽管骑。
李长安点点头,然后二人跳上马背。握紧缰绳,从于老头手里接过马鞭,双腿一夹,一鞭抽下战马一声嘶叫,飞奔而出朝着东方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等马蹄声消失,小胡子武夫握着刀,早已对程墨俊不满的他,走过来质问道:“程都尉,你真打算留在这两辽之地不回去复命了?”
“赵宏才,你想离开,我不拦你,你们谁想离开,都可以走。”程墨俊喊道,把碗拍在桌上。
其他十人,没敢发话。
有些人心里清楚,跟着宁王叛乱,也许没有好结果,但是在两辽之地,真能挣到军功。
赵宏才被程墨俊的威严震住,心有不满,也忍了下来。
程墨俊起身,端着一碗酒,喊道:“兄弟们,想不想挣更多的军功?”
早已杀红眼的武夫,全都站起来同时端着碗,喊道:“想!”
“想,就跟我去趟江西十六屯!”程墨俊一饮而尽,将碗朝桌上一拍。拿起横刀,大步出门。
其他十人也随后拿起刀跟上。
赵宏才犹豫再三,也跟了出来。
程墨俊自己牵出马,跳上马背。包括赵宏才在内的十一人,也都跳上马背跟着程墨俊,朝着李长安的方向追过去。
于老头站在驿站门前望着远去的一行人,流露出羡慕之色。他年轻之时,也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驰骋沙场,九死一生,侥幸活下。若是能年轻十岁,赶上十国伐唐,必然会毫不犹豫,上阵杀敌。
“年轻,真好!”于老头望着漆黑的夜幕,叹了一声长息。
夜风孤枕,寒星凋落。
李长安一骑绝尘,把宋玉甩在身后。宋玉望着把他甩开百步的李长安,宋玉不禁感叹,不愧是书院的弟子。
他们十里一歇,煮水喂马,自己也活动一下被马颠散的筋骨。然后再上马飞奔,不浪费半寸光阴。
夜半之后,他们赶到辽州城与章台关之间的第二个驿站,也是最后一个驿站——蓝关驿。
距离蓝关驿还有两里,熊熊大火照亮宽阔的马路。而蓝关驿像座火山,大雪照亮蓝关后面的半个山头。
李长安不由得揪心。
不顾战马的疲惫,三鞭抽在马的屁股上,战马喘着粗气加快了奔跑的速度。等到了蓝关驿门前,他收住缰绳,战马嘶鸣前蹄高高抬起。等战马停稳,李长安翻身下马,走到蓝关驿前。
蓝关驿大火熊熊,呼啸的北风,让火烧得更旺。唯在青石砌成的如意门,幸免于难。
在如意门的屋檐下,倒挂着三具尸体,头颅皆被砍下,还滴着鲜血。从三人的着装可以看出,他们应该是蓝关驿的驿丞和驿卒。
随后赶到的宋玉看到三具尸体,下马之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松开缰绳,走到屋檐下将无头的尸体放下。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叨叨,为他们超度。
李长安从长安城一跳逃亡到两辽,开始看到死人吓得差点尿裤裆。当死的要越来越多,他也渐渐麻木了。
他走到尸体前,低下头虽然没有说话,心里的恨已经盈满。不知不觉他紧握的手,指甲陷入肉里渗出鲜血。
程墨俊赶到,下马之后走到尸体前,看了一断裂的脖子,又摸了下还在流淌的血,感受下血的温度,骂了一句:“他娘的!”
他走到李长安身前,沉着脸说道:“李长安,你们先去江西十六州,我们把这帮王八蛋先杀掉。”
“两辽荒原人迹罕至,还在半夜找人等同大海捞针,何况谁干得还不知道?”李长安愁容满面地问道。
“从死者的伤口可以判断,是南汉的宽刀所砍。应该是渗透在两辽地的南汉的斥候!十日前遇到过,被他们逃掉了。从死者体温可以判断,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或者就躲在不远的地方,正在偷看。”程墨俊擦掉手上的血,咬牙切齿地说道。
为十日前没有把他们杀掉而后悔。
“把他们埋了吧?”李长安说道。
程墨俊一愣,说道:“那也先找回他们的头再埋了。黄泉路上,不能让他们当个无头鬼。”
李长安沉默。
“兄弟们,跟我走。”程墨俊骑上马,喊道。
他骑着马先围李长安转一圈,说道:“二殿下,江西十六屯见。”
然后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寻着荒原雪地上留下的马蹄印迹追去。
没过多久,蓝关驿中的主梁断开,屋顶坍塌,火星溅起,在风中飞舞。
“十一先生,该启程了?”白衣宋玉从李长安身边走过,轻轻说道。
然后二人重新上马,朝章台关而去。
此去章台关,一座不大的山脉横在方圆百里的荒原之上,此山像一只沉睡的老虎,虎头朝北,虎尾朝南,延绵二三十里。所以当地人有称虎山,也有称三十里山。此山植被茂密,夏天雨季一过,山上便长出多不胜数的蘑菇。新鲜的蘑菇味美色香,深受当地人的喜爱。
三十里山中间在道天然裂缝,将睡觉的老虎一分为二,所以此山也分南北三十里山。好在有这条裂缝,减少了辽州城与章台关的距离。不然这条官道要绕过三十里山,不仅要多花费人力物力,还增加了两城之间的距离。
此条裂缝像个破开的葫芦,所以称之为葫芦谷。
李长安和宋玉停在葫芦谷口,已经被李长安驯服的战马,无论他怎么抽打始终徘徊在葫芦口,不肯再向前一步。
李长安从马背上跳下来,扯着缰绳,它极不情愿地跟进去。
葫芦谷内漆黑,无风。李长安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着之后,举在头顶。火光照在两侧的山壁上,黑色的石头,湿漉漉的,像刚刚淋过一场大雨。
二人二马走在山谷之中,寂静的山谷之中回响着马蹄“哒哒”的声音,令人心生不安。
“不会有人埋伏吧?”李长安轻声问,不敢大声说话,怕惊醒了这只睡着的老虎,一口把他吞掉。
宋玉一边安抚忐忑不安的战马,一边抬头看着一线的星空,说道:“在此设伏,真是极佳之地。前后夹击,插翅难飞。”
“千万别遇到山贼了?”李长安拉着马,想快点通过,但是战马一点都不配合,甚至很抗拒。
宋玉调笑道:“山贼怕啥?反正我是不怕,劫钱我没有,劫色更没有了。不像你腰缠万贯,拿你的命别说换东北两辽之地,就是再加上幽云十六州,你那个爹也是愿意的。至于色吗?嘿嘿……要是个女的,你就腰杆子硬些,说不定人白睡了,还给你钱。”
如果宋玉能看到李长安的眼神,此刻他就能感觉到这眼神能刮下他两斤肉来。
“风度翩翩的白衣僧人,不仅是酒肉和尚,还是个花和尚。”李长安哀叹道,为佛门出个这样的败类而不耻。
宋玉呵呵一笑,从马背上拿下酒壶掂量了一下,一路奔跑洒了不少,有些心痛,喝一小口,说道:“世人修佛只修口,我不修口只修心。世人学我酒肉过,不是修佛是修魔。”
李长安啧啧道:“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凭着自己的光头,坑蒙拐骗,装神弄鬼。你就是歪嘴的和尚吹蜡烛,一股邪气。”
宋玉不恼,轻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