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孤注掷,敌国斥候压阵前
“黑水城守将章长远之墓。”
“黑水都护府大都护徐兴尧之墓。”
“郡利州经略使长孙煜之墓。”
“渤海都护府大都护梁佑奇之墓。”
“白首山副将乌于子之墓。”
…………
辽州城以北的荒原之上,林立一座座崭新的坟墓,一眼看不到尽头。
李长安站在坟墓前,见过太多的血腥场面,他的眼神异常坚毅。解下狐皮披风随手一丢,站在寒风之中,举起一壶酒,由左向右缓缓浇下,地面的雪被浇出一道弯弓。
唐国的将士,为百姓赢得逃离的时间,上到正二品封疆大吏,下到马夫,没有一个甘做孬种的,都是誓死不退。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酒,当敬!”
李长安留下一口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壶摔在雪地里,捡起披风,朝身上一披,大步离开。
离他百步远的知微,身边还站着百合、蔷薇、琥珀、绿竹四位姑娘,她们还以为这位堂堂的唐国二殿下会假惺惺地大哭一声,好让辽城州城的三十万大军感动一番,笼络一番人心。
“公子,没事吧?”绿竹纳闷地问道。
“看样子,没事。”百合接话道。
“知微姐姐,你是看着公子长大的,公子没哭没闹,不会想不开吧。”蔷薇喃喃道。
“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你有事,公子也不会有事的。”绿竹立刻维护新主子,朝蔷薇呵斥道。
“公子变了。”知微心情沉重地说道。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之前的无法无天,经历半年的生死的逃亡,完成了一次蜕变。
那个敢在夫子酒壶里撒尿的少年、敢在夫子睡觉拔他胡须的少年,开始变得沉着冷静。
“是变了,不近女色了。”邱静石老道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他们身边打趣道。
这个邋遢道人走到身边他们居然都没有察觉,五人不由一惊。
老道身边的少年看着五位貌美如花的姑娘,立刻赔着笑脸蹭过去。“姐姐们好,这天寒地冻的,把姐姐们的细皮嫩肉冻坏了,就不美了。要不我带姐姐回去,好好聊聊?”
邱老道一阵尴尬,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个好吃好色的徒弟。一路走来,向小妇人讨水喝,都不忘接过人家好心递来的水时趁机摸人家小手一番,还有模有样地说句“小娘子,这手,好滑。”
邱静石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他挣脱掉,跑到五位姑娘跟前,嬉皮笑脸地说道:“五位姐姐,天冷了,要不要暖被窝啊?我可是火力旺,屁股能烙饼的。”
绿竹对昨天他偷喝参汤耿耿于怀,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朝上一提,少年立刻脚尖触地,抓住绿竹的手腕,喊道:“痛,痛……这位姐姐,手劲好大啊,昨夜十一先生没有让姐姐暖被窝,今晚我帮姐姐暖床好不好啊?”
绿竹羞得脸红,手劲更大了。
“打是亲,骂是爱,姐姐晚上等我啊。”
毕竟是自己的徒弟,自己怎么打都舍得,看到别人教训就不是滋味了。
“小徒顽劣,还请姑娘手下留情。”邱静石赔礼道。
“师父,别耽误我找媳妇啊,坏了我的姻缘,我把你的小毛驴给卖了。”少年痛的呲牙咧嘴也不领师父的情。
“算了,还是驴重要。”邱静石真怕那头与他相依为命的毛驴被这小子卖掉,不再解围,还不忘添油加醋一番道,“姑娘,不要手下留情。”
“师父,你是要大义灭亲吗?”
邱静石装作没有听到,朝李长安走回的方向迎去,而身后响起少年惨死的叫声,荡漾在空旷的天地间。
邱静石摇摇头,无奈得道:“唉,山下的女人是老虎,你不信。”
“邱老道,还喝酒不?”李长安迎面走来,边装模作样的施礼,边意味深长地说道。
“喝,你有吗?”邱静石斩钉截铁道。
“有,多的是。”
“没药吧。”邱静石笑道。
“药是有,美少妇这辽州城可不好找。”
邱静石嘿嘿一笑,想起两年前这小子刚入书院后山,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与夫子游历钱塘,他也刚好一路南下,有幸与夫子在西子湖相遇,观湖问道。这小子趁他不备,他在酒壶里下了十香软骨散,在他回到客栈之后,往他屋里塞了两位楚楚动人的江南美妇人,要不二三十年的悟道,真着了这小子的道,弄个晚节不保。
现在想想那两位娇美的妇人,真有些后悔,没有从了。
“比不得十一先生,昨晚准备找十一先生促夜长谈,走进小院看到有姑娘往你房间钻,就没敢打扰了……年轻就是好啊。”邱静石讥笑道,“该不是处男了吧?”
“滚!”
“等夫子所托之事完成,我自然就滚了。”邱静石没脸没皮道。
真是有什么样的徒弟,就有什么样的师父。
一个好吃好色,一个没脸没皮。
再加上一头一“昂”一“啊”的小毛驴。
一唱一和走江湖。
真是神仙组合啊。
“老师可好?”李长安担心道。
“呵呵……这天下只有你会问夫子好不好。他啊,吃嘛嘛香,身体倍棒。不信你拿十香软骨散给他试试?”邱静石像个泼皮,嘿嘿笑道。
“你从长安来?”
“对。”
“长安城?”
“固若金汤。一时半会,破不了。”邱静石实话实说,并把他从长安城所见所闻简单地讲了一下。
驰援长安的各路大军纷纷抵达长安周边的州郡,八王叛军腹背受敌。更有一支从南诏千里奔袭的千人骑兵,昼夜不息,一连跑死了三匹战马,如同神兵天将。于渭水河畔成功阻击了燕王的一万精兵,以伤亡四百多人的代价,斩杀燕王精兵三千余人,吓得燕王不得不仓皇逃窜,丢盔弃甲。
这是自长安城被围以来第一次胜利,称之为“渭河之役”。从南诏而来的千夫长任少陵一战成名,被称之为“人屠”,燃起了反攻八王叛军的激情。或许在明年春夏之交,便能将八王叛军尽数诛杀在长安城下……
“邱老道,回到长安城,勾栏瓦巷的花魁随你挑,可好?”李长安大气道,仿佛长安城的青楼都是他家开的,跟不要钱似的。
邱静石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默默不语。
“师父。”少年挣脱绿竹的魔爪,捂着通红的耳朵,委屈道。
“你这脸怎么了?”邱静石看到少年左上一道清晰的四根手指印,心痛道。
少年嘿嘿一笑,看着怒气冲冲的绿竹,躲在邱静石身后,探着小脑袋说道:“没事师父,不吃亏。”
“她亲我!”绿竹指着少年,怒吼道。
“姐姐的脸,好温柔。”少年得意地说道。
邱静石无地自容,地上裂个缝他能立刻钻进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拎起少年,推到绿竹手里,绿竹抓到,将他按在雪地里,骑在身上,握起拳头,一阵疯狂输出。
他虽于心不忍,但是这种败坏门风之事,不让他长点记性,将来行走江湖,还不成了采花大盗了。别说扬名立万了,不遗臭万年就是幸事了。
眼不见,心不烦。
他立刻迈开步子,快速离开。
“十一先生,救我……”身后响起少年凄惨的求救声。
“小小年轻,敢吃老娘豆腐,看我不撕开你的嘴……”
“姐姐,姐姐,我下次不敢了。好姐姐……”
“还有下次……”
“啊!”一声惨叫。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李长安跟在老道身后,大笑道。
…………
城内的经略使府,叶文楚吊唁完袍泽就和一众官员齐聚一堂,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素缟,气氛悲怆。
叶文楚盯着当前的局势图,久久没有说话。
南汉和北金结盟的七十万大军已驻扎在黑水河以东,河面已经结冰,只是暂时无法承受攻城的投石车、巢冲车等大型辎重过河,否则此时已经兵临城下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定远将军赵昌达拍着桌子说道。
“敌众我寡,而且我军的骑兵都已驰援长安之困。主动出击绝非良策,当务之急还是加固城守,以守为之。”经略使武庆之说道。
“城内流民和百姓十多万之众,辽州城一旦被困,可不比长安,粮草充实,辽州撑不了半年,必是饿殍满地。到时候军心涣散,想打都难了。”
赵昌达咆哮道,将佩刀朝桌上一摔。吓得站在门口的都尉心惊肉跳。
“赵将军,南汉北金联军七十万,重骑五万,轻骑八万,而且北金号称马背上的汉子,驾驭战马游刃有余。我军只有三十万,除了百名探马还有像样的战马吗?我们已无马可用。而且南汉与北金江湖的修士也参与其中,他们如虎添翼,主动出击,白白送命。”辽州刺史陆隐据理力争道。
已过花甲之年的他,原可告老还乡,却偏偏遇到唐国内乱和十国伐唐,以一句“苟且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继续留在两辽苦寒之地,用他这身老骨头,也要挡一挡敌人的铁蹄。
大都护封玉柏走到叶文楚跟着,愁眉不展,问道:“老叶,说句话吧。”
叶文楚走到众人跟前,问道赵昌达:“赵将军,你说打,怎么打?”
“我……”赵昌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刚才只是冲冠一怒,根本没有想好要如何打。
“武大人,你说守,我们又能守得了几时?”
武庆之也耷拉着脑袋。
“大将军,打不是?守不是?不能弃城而逃吧?”刺史陆隐仗着一把老骨头,拍着桌子质问道。“不战而逃,更涨了南汉北金的嚣张气焰,我陆某人丢不起这人。”
“陆刺史,你说我们怎么打?我这军权给你,你来指挥好不?”叶文楚不急不躁,却是柔中带刀。
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陆隐叫嚷道:“叶文楚,我要参你!”
“参我?可以,能活着才可以。”叶文楚盯着陆隐。
“叶文楚,你想干嘛?”看着叶文楚如同金刚怒目的眼睛,陆隐不由得胆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让陆刺史看清现实。”叶文楚收回视线,自嘲一笑。
“哼!”陆隐挥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大将军,我们不会真要放弃辽州城吧?”赵昌达无奈地问道。
“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可否愿意一听。”叶文楚看着众人,喊道。
“愿意,愿意。”众人纷纷响应。
“大将军有何妙计?”大都护封玉柏眉梢一挑,洗耳恭听。
叶文楚故作深沉,有些为难。
“大敌当前,大将军有话尽管说。”经略使武庆之催促道。
“二殿下身在辽州城,你们都知道了吧?”叶文楚卖着关子说。
众人点头。
“不如我们把二殿下绑了,交于南汉或者北金,离间他们的联盟。”
“叶文楚,身为镇北大将军,绑架皇子,还交于敌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刺史陆隐跳起来,指着叶文楚的鼻子大骂。
大都护和经略使也不敢苟同。
众将士也极为震惊。
除了文官破口大骂,武将都默不作声。
叶文楚抽出横刀,在骂他的几个文官面前晃了晃,吓得文官纷纷后退。
“叶文楚,你还敢杀我不成!”陆隐哆哆嗦嗦地说。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真到面对真刀真枪了,之前的冲天豪气立马没有了。
他一刀劈开一张椅子,喊道:“以二殿下一人,换取辽州城平安无虞,这个买卖,怎么不划算?”
经略使府衙一时鸦雀无声。
“南汉与北金的结盟并非牢不可摧,以二殿下一人破坏他们的结盟,以我两辽现有兵力无论战南汉还是战北金,都有胜算。”叶文楚赫然道。
“你……你……”刺史陆隐一口气没有吊上来,被气晕了过去。
“来人呀!送陆刺史回府。”
陆隐被抬走后,大都护封玉柏和经略使武庆之对视一眼,然后封玉柏问道:“老叶,真要这样吗?”
叶文楚收刀,没有说话。
“报……”一名探马急匆匆跑进经略使衙门,禀报道,“大将军,城外发现敌军百名斥候,已将二殿下围住。”
此话一出,众人愕然。
站在门外的段浪闻言,走进屋内,跪下道:“末将愿率部下,解救二殿下。”
“去吧。”
段浪领命离开。
“陈不凡。”叶文楚朝站在角落里的身背黄杨重弓的白衣俊生喊道,“你去,助段都尉一把,让他们有来无回。”
乾元神箭陈不凡面不表情,领命而去。
“李长安,你千万别死了,要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叶文楚无奈道。
…………
离辽州城三里远城郊荒原,一望无际。一片一片枯萎的芦苇荡,在北风的呼啸中摇曳,白色的芦花在阳光的照耀下,与白茫茫的大地融为一体,格外苍凉。
百名斥候骑着膘肥的枣红色战马,把李长安一行人团团围住,并发出高昂的叫声。
“师父,我说不来不来,你非要来,这下好了,才入江湖,便出江湖了。”少年躲在邱静石身后抱怨道。
“你不吃亏,不是还有五位姐姐陪你的吗?”邱静石调侃道。
少年偷偷看眼绿竹,说道:“反正那个脸上有肉的姐姐我不喜欢了,你看看吧我揍的,都成猪头了。真把她娶回家,我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少年摸着鼻青眼肿的脸,忍不住小声哀嚎。
真看不出来人畜无害的绿竹,下起手来毫不手软,若不是知微拦下,他非断个胳膊废条腿不可。
“还是那个姐姐好,温柔体贴,可惜了,年纪大我太多了。”少年边说边把目光移至知微身上。
“哎,有你这样的徒弟,为师这一世英名,恐怕要毁在你的手里了。”邱静石无奈道。
“师父,别看不起我,我可是能单手打败青莲书院十一先生的哦!”
“谁说的。”
“不是你说的吗?”
“恐怕你快打不过了。”
“为啥?”
“因为夫子已托付我打通他的气海。”
“那可不行,我要在他气海被打通前,打败他。这样,今后我打不过他,至少他曾经是我的手下败将。”少年嘀咕道,对自己的实力,充满信心。
“你没机会了,方才我已经打通了他的气海。”
“啥!”少年惊叫道。
把李长安保护起来的知微和百合们,看着嬉笑的敌方斥候,面面相觑。
“公子,我怕。”绿竹娇滴滴地说。
“啊呸!方才你揍那少年的力气,可不小啊。”蔷薇嘲讽道。
“不许分心,保护好公子。”百合呵斥道。
因为她们全部背靠李长安,没有发现李长安痛苦的表情蔓延面孔,像是碎骨之痛,痛的失声。
得意的敌方斥候看到五位美貌的女子,个个露也贪婪的笑容。
“意外收获啊!”一名虬髯大汉盯着五名女子大喊一声,双眼放光。一看就是北金人,没有见过唐国的窈窕淑女。
“应该是个将种子弟,不然身边不可能前拥后抱的,都是可人儿。贝勒爷,大鱼啊。”脸上一条长疤的年轻人兴奋说道。
“的确是大鱼,还是一群美人鱼,爷喜欢。”虬髯大汉大笑道。
“杀!”一名麻子脸的年轻人喊道。
“慢着。”虬髯大汉阻止道。
“完颜熊,你身为北金的皇室宗亲,胆敢贻误战机。唐国守军定然接到消息,不久就会赶到,我们要速战速决。”麻子脸叫嚷道。
“崔永浩,本贝勒的事还容不得你南汉一个小小的百夫长管。”完颜熊趾高气扬地说道,他是皇室宗亲,自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你……完颜熊,别仗着是皇室宗亲,后果你承担得起吗?”崔永浩举起刀,怒吼道。
“你管不着,想杀,那个道士和小子留给你,这小子和五个姑娘留给我。”完颜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说道。
崔永浩不再争论,夹紧马背,举起宽刀,冲向邱静石。
“我要活的。”完颜熊大喊一声,举起刀,兴奋得高起。
…………
晴朗的天空,云层流动,渐渐凝聚成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乌云,并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像一只手不停地搅动。
远在桃山上的静夜小筑,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穿雪白的白袍,一尘不染。他坐在静夜小筑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酒壶,酒壶上写着“桃花酿”。
他望着远在两辽之地的天空,轻轻说说道:“十六年了,你儿子很好。”
老人欣慰地喝口酒,然后自言自语道:“当年你为了保他周全,封住他的十二道气海,八道神识,是时候打通了。该他面对的必须要面对,命中注定,逃避是改变不了这方天地的。”
九天之上,黑云滚滚,恐怖如斯的闪电像密集的蜘蛛网,攀附着黑云表面,远远望去,像一条巨大的金龙。
“来了!”老人起身,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