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幕至,半跛道人雪中行
不知不觉,时间如沙漏般一点一滴任由它在指隙间流逝,如果放在晴空之日,此时的太阳应已落于正西,把整个天空染成火红色。
角楼之内,虽与屋外的天寒地冻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李长安莫名的不安。他看着醉眼惺忪的叶文楚,一会笑,一会怒,像是蜀地只传男不传女又从不外传外姓之人的戏法——变脸。
暂且不说唐国内乱,十国伐唐。就现在这两辽之地的现状,也有种山雨欲来的烦躁。
身为镇守边关的主将,还有闲情逸致饮酒?且有酩酊大醉之势。搁在以往,周边属国将士都安分守己,不敢僭越雷池半步,边关相对安定,天下太平,这样的日子,就是醉上十天十夜又如何呢?
偏偏此时,不合时宜。
南汉和北金结盟,肯定是蓄谋已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如奔雷。北金南下,南汉北上,像一张咬合的嘴,把唐国拉入版图已有千年的东北和两辽之地吞咽腹中。
“十一先生,来,再喝。”
出生在江南道姑苏城的叶文楚,不知不觉有了北方人的豪气。酒过三巡之后,豪气荡然无存,已然有些不胜酒力。
已经忍耐许久的百合,憋口气来到叶文楚身边,提醒道:“老爷,你醉了,百合送你回府。”
“百合,你现在可是十一先生的人,再也管不到本将军的事了。”叶楚文像是嫁出了天天喋喋不休的女儿,终于耳根清净。他朝百合晃着第五壶酒,颇有挑衅之意。
百合无奈,只能求助李长安,旁敲侧击道:“殿……公子,大将军的酒品和他的字一样,还请公子莫再与大将军把盏问杯了。”
“百合姑娘,你看这……”李长安叹口气,把手里的酒壶展示给她看。他是一壶没有喝完,叶文楚面前已经摆了四瓶空壶。
“百合!”叶文楚冷下脸,给她一个犀利的眼神,像是锋利的匕首,使百合噤若寒蝉,“本将军再说一声,你们现在都是十一先生的人了,和将军府再无瓜葛。当然,以后回府省亲,小住时日,还是可以的。”
百合低头不语。
“十一先生,都是我把她们惯坏了,以后跟着你,不要再不主不仆的,若是冒犯了,该打打,该罚罚。”叶文楚故意大声说,也让不远处的琥珀听到。
“大将军府的人,我这个落魄殿下,怎敢得罪?”李长安苦笑道。
叶文楚笑道:“即使你不是二殿下,你还是青莲书院的十一先生,夫子的亲传弟子,该敬,该护!”
“大将军,你醉了。”李长安百无聊赖地说道,“大将军故意遣我来此,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十一先生果然心思敏锐,没有在府中留下喝红袍贡茶,而是陪我在这角楼之中饮酒。我是想问十一先生,这天下如何?”叶文楚轻笑道。
“天下?”
李长安一愣,以为他会问这东北两辽的局势。南汉北金结盟,黑水城和渤海都护府相应失守,已经拔营向辽州城并进,如何破敌?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叶文楚会问这天下。难道他也想唐国内乱之际,拥兵自重,自立为王吗?李长安彷徨不安。
“唐国内乱,长安城已被孤立,八王三十万叛军压境,就是困个几年,这长安城不攻可破。虽然各路守军已抽出精兵强将万里驰援长安,也只是远水,难解近渴。长城城防大营的禁军和御林军不过区区十万,能抵挡几时,一年?两年?”叶文楚愁容满面,不看好长安城局势。“这局,是死局。”
李长安惶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不知道月海苑里的柿子,是否已经挂满枝头,引来鸟儿叼啄。如果没有这唐国之乱,他会亲自摘上些许,送给父王,送给夫子。
“现在,诸世十国,趁火打劫,开始伐唐。这局,是困局。”叶文楚慢慢说道。
“死局?困局?”李长安喃喃道。
叶文楚从怀里拿出一封密信,放在桌上,推到李长安面前,喝口酒,说道:“这是宁王李线派人送来的。”
李长安拿起信,准备拆开,犹豫一番之后,立刻打消了念头,把信推给叶文楚。“既然宁王派人送给将军的,我就没必要看了。”
“你不好奇,里面的内容吗?”
李长安摇摇头,但是里面的内容,他能猜出十有八九。“不好奇。但我相信叶将军,不会信从宵小之辈。”
“你又让我另眼相看了。”叶文楚像是下定了决心,坦然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管不着,也管不了。毕竟这里远离长安城,不是吗?大将军。”
叶文楚拿起信,丢到桌上的香炉之中,顿时青烟升起。看着燃烧的火苗,他说:“宁王允我,一旦他坐上九五之尊之位,就将幽云十六州以外的疆域分封给我,可以带刀上殿,可以面圣不拜,成为唐国最大的异姓王,就是称一声‘二皇帝’,也不是不可。”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叶将军为何放弃这大好前程呢?”李长安眼神坚毅,紧盯着叶文楚。
叶文楚笑道:“李线这个叛贼小看我叶文楚了。我是唐军,更是陛下亲封的镇北大将军,守土安邦,臣之本分。若我举兵倒戈,和八王那些乱臣贼子,有何异样。愧对赫连山,愧对唐王。宁为盛世之臣,不为乱世枭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样的故事还少吗?而且能在盛世之中祸国者,绝非明主。”
李长安顿时心安,长长舒了口气。
“十一先生,长安城已是死局,无解。”叶文楚郑重道,然后站起,双手撑桌,俯身向李长安,小声说道,“二殿下,若你愿意,老臣愿奉你为帝,先退北金和南汉,之后再一路南下,斩八王,平叛乱。”
李长安被吓得跳起,双眼大如驼铃,指着叶文楚,结巴道:“叶……叶文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殿下不敢?”叶文楚咄咄逼人地问道。
“不是不敢,是不能?一个天上,怎么能有两个太阳?”李长安责备道。
叶文楚有些失落,重新坐下,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也猜到你是不会答应的。若是大殿下李璟,定会一口答应了。”
李长安惊魂未定,拿酒壶的手不停颤抖。
“公子?”知微走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气机外露,提防着叶文楚。
“没事。”李长安盯着叶文楚,然后走到他身边,施礼道,“叶将军,此事以后不要再提,有悖朝纲。”
“十一先生。”叶文楚无奈道,“真不知道夫子,为什么选择了你?”
“叶将军,若还没有别事,先告辞了。”李长安虽已生气,但也不敢表于脸上。
李长安欲走,一直躲在角落饮酒的严老鬼,喊道:“二殿下,有位故人,说要送给殿下一份大礼,想必此时,该来了。”
“故人?”李长安略略吃惊,这两辽之地,怎么会有故人?他把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一想过,没有一位是这两辽人氏。“什么故人?”
“等等便知。”严老鬼卖关子说道,他那藏在蓬乱头发后面的脸,既狡猾,又狡诈。
“前辈相救,还没谢过。”李长安恭敬道。
“小事一桩,殿下莫要放在心上。”严老鬼委婉道。
“严前辈说的故人,莫非也是你的故人?”
“我的故人,可都死了,剩下的,只有敌人。”严老鬼阴狠道。
“能活三个甲子的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故人了。”李长安说道,对这个不人不鬼的人,甚至是忌惮。
“殿下就再等等吧,也许这个大礼,非同凡响。”严老鬼因为驼背,他只是微微低头,像是在弯腰鞠躬。他无法仰头饮酒,只能斜着身子,侧着脸,将酒灌入嘴里。
“十一先生,等等吧。”叶文楚喊道。
李长安和知微相视一对,然后走到琥珀身边,对她说道:“琥珀姑娘,车上还有两个孩子,麻烦你暂时送回府中。”
“公子,琥珀现在是公子的人,公子吩咐便是,何来麻烦一说。”琥珀平静道,毕恭毕敬。
“多谢。”
“告辞。”琥珀低语,走出角楼。
等琥珀离开,李长安重新坐回位置上,远远地望着严老鬼,这个老人身上让人恐怖的不是恶臭,而是莫名的诡异。他摸住自己的胸口,方才城头被严老鬼一掌拍下,似乎将一股气机注入他的体内,无声无息的,虽然他无二样,但这种感觉让他不安。
“严先生,不要离那么远,过来陪十一先生喝一杯。”叶文楚朝严老鬼喊道。
“是,将军。”严老鬼伸着头,一摇一晃地坐到叶文楚身边。
百合却将香囊捂在鼻子上,一脸嫌弃地躲开。
李长安鼻子一酸,酸爽之味让五官剂到一起,他漫不经心地捂住鼻子,叶文楚笑而不语。
“二殿下,老奴敬你一杯。”严老鬼举起酒壶,先干一大口。
李长安不好推辞,强忍着冲脑之味,喝口酒。
叶文楚看着李长安的为难,说道:“十一先生,酒不好喝?”
李长安摇摇头。
“这酒不比长安的九酝春曲,也比不得江南道的黄酒女儿红。”说到女儿红,他停顿一下,无限遐想。“这天,若是热上一杯黄酒女儿红,甚美。”
“叶将军思家了?”
“想,十多年了,镇守在这两辽之地,无时无刻不在想。”
“那等内乱平定,边陲安宁,将军功成名之时就可以解甲归田,到时定是儿孙膝下,也算是颐养天年了。”
“卸甲归田?谈何容易。”叶文楚长叹一声,“这北金和南汉联军,扎营在黑水河以东。等到冬月,辽河之冰厚实,定会西渡,兵临这辽州城下。老夫能不能活着离开两辽,都未可知。”
“这么快?”李长安无比惊讶道,“那地图?”
“那是六天前的北金与南汉七十万大军会师之后势如破竹!太白平原无险可守,若不是突如其来的大雪,十天前便会抵达黑水河之东。”
“七十万大军?”李长安眉头紧锁,“那这辽州城?”
“辽州城破,东北和两辽之地尽数沦陷,北金和南汉联军便可直逼幽云十六州。”
“辽州城破,绝无完卵。”李长安后怕道。
“所以和都护、经略使一众封疆大吏商量过,城内流民和城内百姓,都要向幽云十六州撤离,最好到关内,虽然唐国内乱,至少免遭屠戮。”
“城内流民和辽州百姓,少说二十万有余。此距幽云之地千里之遥,又逢大雪,不到幽云,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于路途之中。”严老鬼一盆凉水泼下,把李长安心中燃起的火苗,瞬间浇灭。
“困局,也无解吗?”李长安紧握手里的酒壶,无助之感,灌满全身。
叶文楚没有说话,却古井不波,风轻云淡地喝酒。
李长安犹豫,不再多言。
终于把手里的一壶酒在煎熬之中喝完,屋外风雪已停,空有北风哀嚎。
叶文楚不知不觉喊了十壶,醉睡在桌上。
“看来故人,不会来了。”严老鬼失望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先告辞了。”李长安起身,向严老鬼告别。“知微姐姐,百合姑娘,我们走。”
“严老鬼,老爷就交给你了。”百合对这个活了三个甲子的老人,丝毫不带客气。
严老鬼笑着点头。
等李长安离开角楼,趴在桌上的叶文楚缓缓起身,盯着门口的方向,瞬间换了个人一样,没有一点醉态。
感知到他们离开,严老鬼露出两排黄牙,嘿嘿一笑,说道:“将军,此人留?还是……”
“暂时留着吧。”叶文楚面部僵硬地说道。
“将军,想清楚了,会死很多人的?”
叶文楚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
李长安走下城楼,魏书阳已经把琥珀和姚桃、姚宇三人送回府后又折返了回来,在风雪中不知等了多久。
天色阴沉,夜幕已至。
看到李长安三人走来,魏书阳靠立刻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马车前候着。
“魏先生,受冻了。”李长安感激道。
“老奴应该的。”
三人走上马车,向镇北大将军府驶去。
而在他们身后,同样的一条大道上,离辽州城五里的地方,正有一位青衫道士,身裹单衣,头戴玉冠,牵头和他一样瘦骨嶙峋的小毛驴,一跛一跛地走在风雪之中。
毛驴着驮着十岁出头的少年,腰间别把木剑,年纪和姚桃年纪差不多。同样衣衫单薄,冻的鼻涕挂在嘴角,不小心打个喷嚏,鼻涕横飞。
“师父啊,这兵荒马乱的,待在山上不好吗?偏偏跑到东北两辽遭这份罪,身为你的徒弟,在外人面前我都不好意思提及师门,有你这样的师父,为徒一点面子都没有。”少年抱怨道。
青衫道士一点都不在意少年对他的嫌弃,还笑着问道:“什么样的师父让你面子啊?”
“像吕岩这样的,敢与天一战;像青莲剑仙李太白这样的,乘鲸追月,逍遥天地;像夫子这样的,人间至圣,敢骂九天。”
“乖乖你个隆地咚,本事不大,心比天高,你直接让神仙做你师父好了。”
“你什么时候能成为陆地神仙啊?”
“明天,明天。”青衫道士信心满满的说道。
“师父,你说十一先生在这辽州城,是真的吗?”少年喋喋不休地问道。
“真的,真的。”青衫道士耐心地回答。
“师父,去年陪你去书院见夫子,为何没有看到十一先生啊?”
“他回家了。”
“大先生是十境之上的无距境,二先生是十境之上的无量境,三先生是十境之上人的无为境,四五六先生是十境大宗师,七八先生是九境巅峰大宗师,九先生是初入九境的大宗师,十先生的境界比较稳定,一直在八境,不知这位十一先生的境界如何啊?”
“十一先生啊?你让他一个手,他都打不过你。”青衫道士笑道。
“真的吗?那我要把十一先生打得满地找牙。”少年高兴地大叫,“师父,以后行走江湖,我就有面子了,你更有面子了!你的徒弟把青莲书院、夫子的亲传弟子十一先打得满地找牙,哈哈……想想就是一件开心的事。”
“那师父就等着,让你这个徒弟帮师父扬名立万了。”
“师父,那你快走啊,我都等不及了。”少年催促道。
“不是为师走得慢,是这驴走得慢。”
“这头蠢驴,到了辽州城,我要把他卖了,换个十两银子,买把正儿八经的长剑,以后跟师父你行走江湖,不至于寒酸。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个臭要饭的,真有人丢给我们两个馒头,你说是要呢?还是要呢?”少年把算盘打得啪啪响,想想就快活。
“你可以打为师的主意,这驴,你休想!”
“哎!”少年叹口气,摸着驴的脖子说道,“驴啊驴啊,我就差喊你一声师娘了。”
青衫道士停下,拍在驴耳朵上一番窃窃私语,然后朝少年说道:“坐好了。”然后一巴掌拍在驴屁股上,小毛驴“啊呃”一声,踏雪狂奔。
看着毛驴消失在大雪之中,青衫道士哈哈一笑,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