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雄气,浊酒一杯家万里
初入镇北将军府,对李长安而言,一点印象都没有,对将军府的大门同样没有一点印象。所以当他迈出大门的门槛后,特意抬起头,回望一眼“镇北大将军府”的红底金字的牌匾,无比庄重。
“好字。”李长安感慨道,“这字苍劲有力,不像出自读书人之手。琥珀姑娘,莫非是叶将军写的?”
“老爷的字可上不了台面,真挂了老爷的字,堂堂的镇北大将军府岂不成了寒酸之所,被人笑话。”琥珀嫣然笑道,好像不少人向她问到此字。“这字是前兵部尚书赫连山写的,老将军迟暮,临死之前为这个得意门生泼墨挥毫,书尽了一生的英雄气概。赫老将军作古,老爷一肩抬棺,一肩扛匾,穿越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也成了长安城的一段美谈。”
“这事我知道。”李长安回过头,看着茫茫的大雪,将双手插到袖口里。“天下英雄谁敌手?生子当如叶文楚。”
“殿下博学,出口成章。”琥珀眼如秋波,对李长安表露出崇拜之情。在喜欢附庸风雅的将军身边待久了,对读书人更是青睐有加,尤其像李长安这样长相俊朗的读书人,十六七岁,风度翩翩。
李长安苦笑一声,惭愧道:“这可不是我的诗,是幼安居士的诗作。传闻幼安居士游历长安,听闻此事,感慨千万,有感而发。他的诗至今都影响着唐国的诗坛。”
“济州泉城辛幼安,老爷经常提起此人,称赞之声不绝于耳,说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天下有石,唯他独占八斗。”
“这天下读书人敬重夫子,羡慕青莲剑仙李太白。叶将军倒好,将泉城辛幼安推崇至高。也难怪,辛幼安是难得的儒将,文武双全之人。在唐国文武双全者不下少数,像辛幼安之才,未必能入儒将榜前十啊。”李长安纳闷道。
“殿下有所不知,老爷出任两辽之时,途经河南道济州泉城,遇到回家奔丧的辛幼安,一个是喜欢附庸风雅的将军,一个才高八斗的参军,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才有了后来长安游历。辛幼安听闻老爷与赫老将军亦师亦友之事,才作‘天下英雄谁敌手?生子当如叶文楚’。”琥珀自负地说道,妩媚的眼神从李长安身上扫过,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
“真没想到,在琥珀姑娘面前卖弄了,还好略知一二,不然就成了叶将军第二了,被你们背后嘲笑。”李长安轻快笑道,开始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另眼相看了。
醒来不到两个时辰,偌大的将军府虽只接触了三人,他便感觉将军府太过诡异,每个下人,看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一辆马车从侧门缓缓驶出,矫健的枣红大马托着简陋的马车。车轮在雪地上撵出两道参差相交的车轮印,停在将军府大门口。
车夫身穿一件破旧的灰衫棉袄,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腰间挂一把短剑,紧握缰绳的双手比常人之手大上一圈。他翻身一跌,跳下马车,搬下板凳,朝李长安抱拳施礼,喊道:“二殿下,知微姑娘,琥珀姑娘,请上车。”
“魏伯伯,怎么是你赶车啊,宁齐那小子呢?”琥珀走到车夫跟前,左顾右盼,不见她嘴中的宁齐,问道。
“这些天安置流民,宁齐好几个昼夜没有合眼了,现在睡下了。”车夫恭敬地说道,这才是一个下人应有的姿态。
“这小子算是干了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没有出现纰漏吧?”
“有大将军在,没敢喝酒打诨。”
“这大雪天的,辛苦魏伯伯了。”琥珀施礼谢道。
“分内之事,有何辛苦,能替将军分忧,老奴幸哉。”
李长安走到车夫跟前,微微施礼道:“有劳老先生了。”
车夫一惊,低着头,不敢抬起,抱着拳,弯着腰,说道:“殿下抬爱,‘先生’二字不敢当,若殿下不嫌弃,喊声魏老奴,便是。”
“殿下,这是魏书阳,我们都喊他魏伯伯。跟着老爷南征北战三十多年,十年前,北金犯我东北边境的山北部,被敌箭射伤一只眼睛。原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却不舍老爷,便留在府中养马驾车。”琥珀向李长安介绍道,好让他知道,这个人是老兵,为唐国鞠躬尽瘁,你二殿下不能得罪。
“原来是老兵,请受我李长安一拜。”李长安说着,便抱着弯腰,施以大礼。
出乎意料的琥珀为之大惊,没想到堂堂的唐国二殿下,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会对一个残疾老兵行君子之礼。
魏书阳被吓了一跳,趔趔趄趄后退三步,撞在马车上,来不及喊痛,立刻跪下,头朝下一磕,斗笠掉落,他的脸几乎贴在雪上面,喊道:“殿下不可,老奴承受不起。”
“魏伯伯,你这是做什?”琥珀惊讶道。
李长安向前两步,搀住魏书阳的手臂,把他扶起,看着魏书阳受伤的左眼,眼皮塌陷,留着恐怖的伤疤。他没有害怕,轻轻一笑,再次弯腰捡起斗笠,拍拍上面的雪,戴在魏书阳头上。
“魏先生,你受得起。你这眼睛,是为了唐国。我这一拜,是对你的敬重。”李长安肯定道。
“谢殿下。”魏书阳激动道,声音些许沙哑,右眼湿了眼眶。
“将军迟暮,英雄犹在,老兵不死,唐国岂亡。”
“殿下,老奴誓死,捍卫唐国。”魏书阳激动地喊道,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醉卧沙场,寒光铁衣。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喝饮匈奴血。
壮哉!
“唐国男儿千千万,马革裹尸何须汝。魏先生,若唐国真有那么一天,边境失守,长安沦陷,我李长安定身死老兵之前。”
此话一出,琥珀震惊。她打量李长安的眼神变得温柔许多,天潢贵胄,盛世之羸,而眼前这位,和这辽州城的纨绔子弟,真不一样。
而琥珀不知的是,他不仅仅是唐国的二殿下,还是天下第一书院——青莲书院的十一先生。
“殿下气概,不输先王。”魏书阳偷偷抹下眼泪,甚是欣慰地喊道。
“魏先生,这顶帽子,我可不敢戴啊!帽子太大,压力就越大啊。”李长安嬉笑道。
“东北和两辽联军大军压境,殿下戴得起。”
“魏先生,还有正事,等回到府上,我找你喝酒。”李长安豪爽道,拍着魏书阳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这酒吗?”
他眼睛盯着琥珀,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这酒还得找琥珀姑娘讨要,我这一路逃亡,囊中羞涩,想必琥珀姑娘不会小气的连酒都不给喝吧。”
琥珀一愣,绽开无奈的笑容,说道:“这酒,我还真没有,有个人倒是有很多?”
“谁?”
“严老鬼。不知他的酒你敢不敢喝。”
“人臭,酒香,有何不敢。”李长安豪迈一声,很快淹没在大雪之中。
“殿下抬爱,若不嫌弃,这酒老奴存有几坛这东北寒地的二锅头,也有几个年头了,就怕殿下喝不习惯。”魏书阳小声说道。
“魏先生有酒,定会叨扰两碗。我这落难的凤凰,哪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在这寒冬之中,能有跻身之居,还能喝上小酒,和流民一比,还是快活的。魏先生,不是吗?”李长安望着空荡荡的大街,昔日的热闹荡然无存,不仅仅是因为这场大雪,还有东北和南汉联军,人心惶惶。
魏书阳没有说话。
知微上前,提醒道:“公子,该上车了。”
“忘了正事,殿下,请上车。”琥珀柔声道,开始对眼前的天潢贵胄另眼相待。
方才垫脚的板凳,落了一层雪,李长安一踏下,深深的脚印印在上面。他半蹲在车前,回头对魏书阳说道:“魏先生,累你了。”
魏书阳感激地还礼。
李长安进入车厢,知微和琥珀随后进入。
“驾!”一声高昂的喊声,随后一声鞭响,马车缓缓移动。
原来人声鼎沸的辽州城,此刻真是冷清极了。李长安透过车窗,看着宁静的辽州城,除了大雪,只有马车碾过的声音。
“琥珀姑娘,这流民都安置了吗?”李长安放下帷幔,问道。
“安置了,还有零星的流民,涌进辽州城。”
“都是唐国的子民,覆巢之下,百姓最苦。”李长安无奈道。
“殿下,这场雪来得特别突然,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而且……这些流民,大多挨不到来年春天。”琥珀欲言又止道,看李长安的眼睛,躲躲闪闪。
李长安重新回望车窗外,眼睛所及都是茫茫大雪。他藏在披风之中的手,握得紧紧的,指甲仿佛陷入了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
“公子,是天道不仁,和你无关,和唐国无关。”知微轻轻拍掉他披风上的雪花,安慰道。
“天道?这九天之上,高高在上的天人们,可能体会到人间疾苦?”李长安望着被大雪弥漫的天空,幽幽说道。
“公子,这个问题,只能问夫子,他为何不飞升?”
“问过,夫子一笑了之。”李长安把手伸出窗外,接住鹅毛般的雪花,晶莹剔透。“看这雪花,天一怒,人间疾苦。”
“公子,小心冻着。”知微担心道。
突然马车停下,琥珀没有坐稳,摔在李长安怀里。她立刻回正身子,小脸微红,尴尬地掀开帘子,问道:“魏爷爷,怎么了?”
“有个小姑娘,摔在马车跟前了。”
“踩到没有?”琥珀紧张道。
“殿下、琥珀姑娘,你们在车里,我下车看看。”魏书阳朝车厢喊道,跳下了马车。
李长安心有不安,也跟着走出车厢,跳下马车,看到被魏书阳拉起的小姑娘,身上穿件破棉袄,小脸和小手皆被冻得通红。
“姚桃。”
受到惊吓的姚桃探出小脑袋看到李长安,立刻哭得梨花带雨,苍苍惶惶跑到李长安跟前,中间滑倒一次也不在乎,再爬起来跪在李长安面前,像迷失的孩子遇到了亲人,大哭道:“李公子,救救我爷爷吧。”
“你爷爷怎么了?”
“他,他不动了。”
“带我去看看。”
“殿下认识此人?”魏书阳提防道。
“入城之前,一面之缘。”
“殿下。”琥珀最后一个跳下马车,在背后喊道。
李长安拉起姚桃,对琥珀说道:“我去去就回。”
“殿下,此人来路不明……”
“有知微在,无妨。”李长安打断琥珀的话,然后对姚桃说道,“你带路。”
姚桃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跑着引路。李长安才看清她脚上的鞋已经磨破,露出冻肿的脚趾。姚桃生怕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溜走,时不时地回头望望,看到英俊的公子还跟着,才稍稍安心。
跟着姚桃拐进一条小巷,小巷坐南朝北。寒风呼啸,“呜呜”地吹着。刚入小巷,劲风吹开李长安的披风,寒风入骨,忍不住咳嗽两声。
知微上前,扯住披风,裹紧李长安身上。
“公子,就在前面。”桃姚督促道,顾得不寒冷。
李长安点头跟上。
“殿下,当心啊。”不放心的琥珀和魏书阳也跟了上来,跑到李长安身边,魏书阳提醒道。
李长安没有理会,紧紧地跟上。
一行人跟在姚桃身后又拐进一条五尺巷,在巷子中间飞出的屋檐下,一位身穿单衣的老人缩在门槛上,双眼紧闭,身上和头上都落满雪花,眉毛更是结上霜花。老人身边还依偎着一个胖嘟嘟的男孩,虽然穿着破棉袄,依然冻得瑟瑟发抖,胖脸上开始有了冻疮,手里却抓着雪,时不时送到嘴里。
“爷爷,爷爷。”姚桃跪在老人跟前,晃着老人的身子,“爷爷,你醒醒啊。”
知微上前摸下老人的脉搏,然后看着李长安,摇了摇头。
“你们不是都被安置了吗?”李长安问道。
“弟弟饿,要吃的,爷爷出去帮他找吃的,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带弟弟出来寻他,找了好半天才发现爷爷在这里睡着了,怎么也喊不醒。”姚桃抽噎道。
“姐姐,我饿。”姚宇吸溜着两行鼻涕,朝姚桃喊着。
“就知道饿,咋不饿死你啊!”姚桃一巴掌拍在姚宇冻僵的手上。
“哇哇……”姚宇痛得哇哇大哭起来。
看着两个可怜的孩子,李长安动了恻隐之心,对知微说道:“带回府吧。”
听到李长安独自决断,琥珀说道:“殿下,你说的府不会是将军府吧?”
李长安点点头,质疑道:“不然呢?”
“殿下,有所不知,这将军府添人,需要老爷同意的!即使你是二殿下,也做不了老爷的主吧?!”
“回头我和叶将军说。”
“辽州的镇北大将军府,可不是长安的月海苑。”琥珀冷冷道。
“琥珀姑娘,对我你是不是有误会?”
“琥珀不敢,身为将军府之人,替老爷分忧是琥珀之责,我只是在提醒殿下,将军府添人,需要老爷同意。”
“当然,不劳琥珀姑娘费心,我自会和叶将军说去,寄人篱下,擅做主张之事,非我之意。”李长安轻笑道。
“知道就好。”琥珀别过脸,生气道。
“琥珀姑娘,说话注意分寸。”看不惯盛气凌人的琥珀,魏书阳冷哼一声。
意识到问题的琥珀,低下头,小声说道:“知道了。”
李长安不以为然,走到姚桃跟前,说道:“姚桃姑娘,你爷爷已经死了。”
姚宇不知道“死”为何意,但是长姚宇两岁的姚桃已深谙世故,她何尝不知老人已死,只是想找个安慰罢了。她终于不再忍耐,扑在老人怀里,大哭起来。
这一阵阵哭声在小巷里,显得格外凄凉。
一炷香之后,李长安领着已经成为孤儿的姚桃和姚宇姐弟二人坐上马车。马车上有魏书阳准备的糕点,姚宇看了双眼放光,馋得口水直流。琥珀口口声声说将军府添人需将军同意,看着胖嘟嘟的姚宇可爱的模样,顿时生了恻隐之心,拿起糕点不断地逗他。姚宇也不敢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急的吞咽口水。琥珀逗累了,把糕点分给他,他一把抓住塞到嘴里,边吃边提防着琥珀会抢他手里的糕点。
姚桃手里握着短笛,蜷缩在一角,一筹莫展。
“这是什么?”李长安指着她手里的短笛问道。
“爷爷做的,哨笛,爷爷说过,我想他的时候吹这个笛子,他就会来找我,以后我再吹,他也不会来了。”在马车上憋了许久的姚桃终于嚎啕大哭。
哭声在马车里,像是战场之上的惨绝人寰的呼叫。
“这天,终于还是变了。”李长安把姚桃搂在怀里,望着天空,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