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满城,一碗香酩不言中
盘踞在辽州城的镇北将军府与长安城的丞相府、祭酒府、尚书府一比,小得可怜,但在这辽州城却是响当当的大户,无人能出其右,都护府和经略使府之和,都无法与镇北将军府媲美。
因为叶文楚是江南道姑苏人氏,对江南人文和景色格外看重,所以镇北将军府完全照搬姑苏园林的规划建造。因为有举世之功,又受唐王厚爱,为安抚臣心,不惜动用工部的力量,一草一木皆由江南道运至此处。北方苦寒,江南植被不易生长,还没有等叶文楚搬入将军府,皆已枯萎。好在人工挖的小桥流水、假山亭榭、亭台楼阁都一一俱在。
李长安穿过了四个拱门,走过两条曲折的蜿蜒小路,又跨过一条修在湖面的小桥,因为雪天,湖水交结,听不到小桥流水的潺潺之音。
若不是蔷薇引路,李长安定会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走到天黑也见不到镇北大将军。
“姑苏的园林,建在东北苦寒之地,别有一番滋味啊!”李长安走在小桥上时,不得不佩服朝廷对这位老将军的厚爱。江南景色虽已被雪覆盖,但是残荷和太湖石的轮廓清晰分明,宛如江南窈窕的女子,翩跹起舞,渔舟唱晚。
“殿下,这个别院老爷取名为花港观鱼。现在是看不到了,待春暖花开之际,走在这桥上,能看到许多锦鲤游动,按琥珀姐姐的说法,这水里的鱼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引路的蔷薇自豪地说道,仿佛身为将军府的丫鬟能光宗耀祖似的。但是与绿竹相比,在李长安面前,她拘谨许多,生怕一个动作惹恼了这位从长安城来的——不,逃亡来的皇子不开心,怕日后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花港观鱼?”李长安不禁想到江南道会稽郡的钱塘,那里有块大湖,三面环山,景色旖旎。“大将军还挺风雅,这将军府里是不是还有平湖秋月,柳浪闻莺啊?”
“殿下怎知?”蔷薇惊讶道,“殿下住的小院就叫‘柳浪闻莺’,入门正院便是‘平湖秋月’,殿下莫非来过辽州城?”
李长安与知微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辽州城我没来过,江南道的钱塘有幸与夫子闲游过。”
“青莲书院的夫子吗?天下人的至圣先师。”蔷薇更加惊讶,两眼睁得溜圆,她的眼睛本来就大,再一睁还真是可爱。
李长安点点头。
“也是,殿下何许人也,见到夫子稀松平常。”蔷薇羡慕道,
“夫子不过也是个糟老头子,见到后,你会失望的。”
“殿下可以说夫子,我们可不敢。他可是继吕岩和青莲剑仙李太白之后,这人间的第一神仙。天不生夫子,万古入长夜。没有夫子,就没有唐国,就没有盛世,更没有千千万万的读书人。”蔷薇对夫子的仰慕和天下人一样,敬之,尊之。
“但是现在的唐国……”
“公子。”李长安正要感慨之时,知微打断他的话,“当心脚下,雪天路滑。”
“还是知微姐姐体贴。”蔷薇咯咯笑道。
走过曲折的石桥,再沿着湖岸走百十步,有两座奇特的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横于路的两旁,小路从两块假山中间穿过。假山有十人之高,在假山顶部,左边一个坐着一块像猴子的石头,右边一个站着一个人,像个老者。
“殿下,这两座假山老爷取名‘猴子拜师’,你看这边像不像一个跪下的猴子,这边像不像一位淳朴的老者带着慈祥的笑容弯腰去扶猴子。”蔷薇指着两座假山说道。
因为石头上堆满了雪,李长安一直打量,就差爬上假山上看看了,依然没有看出门道,但他还是点点头,说道:“是,的确像。”
蔷薇“噗嗤”笑出声来,笑道:“殿下,这上面还盖着雪呢,你要是看明白了真是白天见鬼了。当年老爷耐心讲给我们听的时候,我们一个都没有看出来,至今我也没有看出来。就是两块石头,还整个典故出来。”
“叶将军不知道你敷衍他吗?”
“将军知道,但是将军就爱附庸风雅,写了一手臭字,作过几首烂诗,还自娱自乐,写好了裱起来,挂在书房。这在将军府早已不是秘密了。”蔷薇小声说道,别隔墙有耳,被别人听到,虽然不会被将军重罚,难免会被骂几句。
“听父王提起过,叶将军初到长安,是要入青莲书院,想拜在夫子门下。结果可想而知,一手臭字,连山门都没入就被打发了。”李长安提起此事,难免佩服叶文楚,江南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熟读经史之人何止百万。一个连字都写不漂亮的叶文楚,居然要入这天下首屈一指的青莲书院,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此事在长安城传开,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语。
也是这一手臭字,让他名动长安城。
“一手臭字入书院,半篇碎诗动长安。说的就是叶将军。”李长安微笑道,对叶文楚当年的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
蔷薇突然停下脚步,眨着明眸的双眼,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道:“老爷年轻时还有这等趣事,那老爷后来怎么成为大将军了呢?”
“夫子建唐之后,天下读书人一跃而起,文化风流,璀璨无比。纨绔子弟,千金买诗,屡见不鲜。在这种文化的熏陶之下,达官贵人也和现在的叶将军一样,月下饮酒,登高赋诗,舞文弄墨。当然这里面不缺真才实学之人,如少陵野老,诗文仅次于青莲剑仙李太白,被读书人奉为‘诗圣’。还有李少吉,被奉为‘诗鬼’,可惜天道不公,英年早逝,让我唐国陨落一位诗坛圣手,若他能多活二十年,诗文造诣能与李太白一较高下,说不定能成为诗坛魁首。当然,这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自然也有乌合之众、滥竽充数之人,千金买诗,为赋新诗强说愁,我的王兄便是其中之一,长安城的官爷们,也多是如此。当时的兵部尚书赫连山,不仅千金买诗,还花重金聘请落魄书生养于府内,单独为他的虚荣作诗,以供炫耀。当得知江南道来的姑苏人一手烂手还想入书院,便请到府里想戏耍一番。至于怎么戏耍的,就要问你老爷了。”李长安笑着说道,从垂在身边的树枝上抓把雪,团在手里,慢慢搓弄。
雪在他手心里,冰冷刺骨。
“被赫尚书戏耍之后老爷就参军了?”蔷薇好奇道,身为下人,对主人的事如此好奇,多数没有好下场。人家都知道得越少越好,而她们恨不能全都打听出来,要不是知根知底,还以为她们是潜伏的暗桩。
“将军府里的丫鬟,都这么喜欢打听主人的事吗?”李长安同样好奇地问道,盯着蔷薇白皙的脸庞。
蔷薇被李长安的眼睛灼烧到,立刻避开,小脸泛红,如同桃山满山的桃花。
“知道就知道,老爷还能杀了我们不成。”蔷薇不以为意,想必是叶文楚对他们仁慈惯了,越发让他们肆无忌惮。
这要是在长安,宫女太监们胆敢如此,早就被拔了舌头赶出宫外。在后宫,胆敢非议朝政,轻则罚俸,重则冷宫,再重之,废除名分,抄没家产,连同族人一并牵连。
“叶将军真是慈悲,对下人如此放纵。”
“我们可不是一般的下人。”蔷薇自豪道。
李长安一怔,手里的雪球被他捏碎,不怀好意地盯着蔷薇。
“这老匹夫,快过甲子的人了,还好这口?”
“殿下说什么?蔷薇不解?”蔷薇模棱两可,一脸狐疑。
“难道不是……侍寝?”
蔷薇小脸如火在烧,微怒道:“殿下,你可以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但不能污蔑老爷,辱我等清白。”
看到蔷薇反应之大,李长安自知理亏,赔笑道:“是我唐突了,在此给蔷薇姑娘赔个不是。”
“不敢!二殿下的陪赔礼,奴婢可不敢受!”
“蔷薇妹妹,公子并无恶意。”知微朝蔷薇赔礼道。
“知微姐姐,殿下这是……哎,算了,以后殿下会知道的,我们虽然是府里的丫鬟,老爷待我们如同亲孙女一般。”
“是我小人之心了,抱歉。”李长安真诚说道。
蔷薇还在生气,没有了之前的健谈,催促道:“殿下,快走吧,老爷该等急了。”
李长安站在湖边,湖边立块石头,上面压满积雪。他抓把雪团在手里,又反复抓了几次,手里的雪球越团越大,团到两只手方才握住,才不再抓雪。
石头上的积雪被他团成雪球之后,上面裸露出朱红色的字。因为还有积雪无法看出全部字迹。他挽起衣袖把石头上的雪全都扫落,四个正楷大字赫然出现——断桥残雪。
他虽是吃惊,还是嘴角向上一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个叶将军,是有多爱附庸风雅啊。”他自说自话。
立在大雪中的李长安,如同独钓寒江雪的渔夫。渔夫有鱼竿,而他手中冰冷的雪团,什么都没有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不由得喃喃自语。
“公子,还是赶路要紧。这大雪天,你身体刚刚恢复,别又伤了身子。”知微关心道。
李长安把手里的雪球丢到湖里,湖面砸出一个黑洞,不闻声音。
“走吧。”
还在生气的蔷薇,默默引路,不再问东问西。
“蔷薇姑娘,不想知道你老爷为什么突然从军了?”李长安想化解尴尬,反正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在长安城三岁小儿都知道一二。只是这万里之遥的辽州城,只怕是有人知道也不敢烂嚼舌根,毕竟镇北将军府不在长安,而在辽州城。
“殿下说得对,下人打听主子之事,是以下犯上。”穿过一扇拱门,拱门是标准的姑苏园林标准特色,门两侧还留有扇形的石材雕花。蔷薇迈着小碎步,步伐轻盈,落地无声。
拱门正对着一块照壁,照壁上倒挂着一块金色的“福”字方匾,浑厚有力的颜楷,一气呵成,此字不是方正,而是瘦长,寓意“长寿福”。
“好字!”李长安称赞道,“蔷薇姑娘,这字,叶将军写的?”
“老爷没这本事,说是江南大儒,江南读书人的种子,素有‘行书圣手’的王先生书写。”蔷薇不耐烦道。
“金陵四族,乌衣巷的王家,王曦之。”李长安说道,“他不是‘行书圣手’吗,怎么也写颜楷了。”
“读书人的事,我一个下人哪懂。”蔷薇撅起小嘴,“前面就是平湖秋月了,老爷在屋内。”
绕过照壁,一块百丈的广场,空无一树,雪满之后,显得空旷。在入屋的路两旁,排着兵器架,整齐有序地排放十八种武器,虽然被雪覆盖,难掩兵器的寒光,让人望而生畏。
若唐国没有内乱,十国没有伐唐,他不是逃亡而是云游…在这个广场上,借月饮酒,醉听湖浪,不枉一段风流。
“书生一怒安天下,武夫一怒战沙场。”
李长安跟随蔷薇走进挂着“平湖秋月”牌匾的屋内,里面早已燃烧火炉,热气盈满房间,温暖如春。
三人进入屋内,没有看到镇北大将军叶文楚,只有一个性情沉稳的丫鬟在桌案前煮茶。李长安不解,和知微面面相觑。
“琥珀姐姐,老爷呢?”蔷薇问道。
“军情紧急,老爷去了城头。”
“放肆,二殿下在此,叶文楚却摆什么臭架子。”知微向前两步,怒气吼道。
生气的知微就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狮子,吓得蔷薇心里一颤。
琥珀坐城不乱,捡起煮沸的水壶,烧在茶碗之上,然后摆好四个茶碗,用茶匙取出茶叶,放到公道杯内,再浇上热水。娴熟的动作,如同一个懂茶道的魁首。
“老爷说,二殿下可以去城头寻他,也可以在屋内喝茶,等老爷归来。”琥珀将公道杯里的茶水分到四个杯子里,淡然说道。
“叶文楚不把二殿下放在眼里,他想谋反不成?”知微厉喝道,看着不动声色的琥珀,拳头微握。想提起丹田之气时,胸口一痛,气机不稳,像断了线又突然扯住的风筝。
“这么大的帽子,我家老爷可戴不了。”琥珀坦然笑道,“殿下,要不喝杯热茶,慢慢等我家老爷。老爷说了,这可是江南道进贡的红袍御茶,年产不足三斤,包括殿下,应该也没有喝过吧?”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知微气冲冲走到茶案前,坐到琥珀对面。
“知微姐姐莫要生气,这是老爷的意思。我只传话,若有怒气,就怪老爷军务繁忙。”琥珀笑道,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个叶文楚,虽是封疆大吏,手握重兵,也不能拥兵自重吧?”知微为自家公子打抱不平道。
“知微姐姐,这兵权是陛下给的,这兵是唐国的兵。老爷手握重兵不假,但长安有难,不惜将八万骑兵驰援长安,这事,也不假。何以说老爷拥兵自重呢?如果老爷真想拥兵自重,又何必驰援长安,将镇北军的八万骑军倾巢而出,现在被迫防御。”琥珀不气不恼,但是维护自家老爷的话相当有力道,像一道重重的耳光打在知微脸上。
“那为何戏耍二殿下?”知微不解道。
“不知知微姐姐何出此言呢?东北和南汉联军犯我唐境,老爷已经忙得两个昼夜没有合眼了。突然一道急令,冒着纷纷大雪又巡视城头,何来戏耍之说?边关有十万火急之事,难道让老爷陪二殿下说风月不成?”
“你……”
“老爷说了,有朝一日 ,二殿下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即使兵临城下,只要殿下能坐怀不乱,老爷就能与之把酒言欢,这江山社稷,二殿下都不珍惜,他何必死守。”琥珀有序不乱道,笑得像一朵强行绽放的花,“知微姐姐,喝茶,这茶要趁热喝,凉了就没了浓香之气,坏了茶性。”
“小看了你,牙尖嘴利。”
“知微姐姐,我只是代老爷传话。”
李长安也走过去,远远闻到红袍贡茶的浓香之味,沁人心脾,看着清澈的淡红色汤水,如同琥珀石一般。
“好茶,好茶。”他端起茶碗晃了晃,说道,“此茶只有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
“殿下,那坐下,好好喝一碗,边喝边等老爷回府。”
“茶是好茶,只怕这一等,不知何年何月了。”李长安慢悠悠地说,“还是等我寻到大将军,回到这平湖秋月之内,再与他共饮吧。”
李长安把碗放下,转身出屋。
“公子,你伤口刚好,屋外雪大,不可长久在外啊。”知微追上已经走出屋的李长安,心痛道。
“将军之意,你难道不懂?”李长安望了眼漫天大雪,大步朝大门走去。
“知微不懂,知微只是不想公子再遭伤害。”
“内乱未平,十国伐唐,我唐国男儿依然立于城头,威武不屈,我一个二殿下,何德何能,安稳地坐在暖屋之中。”
“殿下。”在二人走出五十米远时,琥珀喊住他们,身上披一件灰色的披风,冒着风雪跑到他们二人跟前,施礼道,“殿下,老爷说了,你不愿意喝茶,就到城头的箭楼找他。还有,已经备好了马车,琥珀跟随殿下,一同前往。”
“有劳了!”
在琥珀的引领下,李长安和知微一并走出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