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千城寒，胡天八月满头雪
霜降之后，寒风如刀，呼啸而来。
昏迷已有十三天的李长安，在阴曹地府走一遭之后终于睁开了双眼。他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大床上，身上盖着锦缎棉被，屋内燃烧着上好的木炭，还焚着只有达官贵人和皇亲贵胄才用得起的龙涎香。
被黑衣人偷袭这一刀实属凶险，再深入两寸便可伤及心脏，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济于事。
“醒了。”只见一位小脸胖胖的丫鬟迷茫地说道，有震惊，有喜悦。“二殿下醒了，二殿下醒了……”
胖脸丫鬟兴奋地跑出去，在院内呼喊。
“二殿下，你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从小院又返回的胖脸丫鬟像吃炒豆似的一连串问完。
一脸茫然的李长安像个被冤枉的犯人，一时半会还没有想到如何反驳。
“这是哪里？”
李长安下了床，伸下这十三天睡得发僵的身体，好一个舒服的懒腰，好一个舒服的囫圄觉。半年提心吊胆地逃亡，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地为床天为被，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
“回殿下，这里是辽州城的镇北将军府。”胖脸丫鬟没有半点胆怯，大大方方地如实回答。
“有家了。”李长安自言自语嘀咕一声，环视房间一圈，虽没有长安的府邸宽敞明亮，富贵堂皇，雕梁画栋。房间虽小，倒也别有情调，简单的家具有序排列，打扫得一尘不染。
“殿下，饿了吧，我给你热些吃食。”胖脸丫鬟热心道。
此时李长安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一声，本来就安静的房间显得声音更大了些。他摸了摸肚子，尴尬笑道：“有劳了。”
虽是唐国疆域之内，毕竟不是长安城，总归是寄人篱下，而且他还是个落难的殿下，说话客气些总没有坏处。
胖脸丫鬟刚转身走两步，他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丫鬟，问道：“叶将军人呢？”
“老爷一早就巡视大营去了。不过老爷吩咐了，殿下醒来喊人通知他。刘管家已遣人通知老爷了。”胖脸丫鬟不卑不亢，都说伴君如伴虎，小丫鬟不知是天生心智缺失还是初生牛犊，没有半点畏惧。
“我身边还有个姐姐呢？”
“你说的知微姐姐吗？”胖脸丫鬟兴奋道，“她在辽州城头呢，蔷薇姐姐已经去通知了，按时辰算，蔷薇姐姐也爬到墙头了。”
听到小丫鬟喊得如此亲切，真不知在他昏迷的这些日子，知微怎么征服了她们，是样貌英俊，但她是个女的；是武艺超群，一般她不轻易显摆修为；是闺中趣事，知微不像会说故事的人。
远在长安城的月海苑，是他的府邸。之前叫秦王府，唐王封给他之后，取李太白“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之句，遂改“月海苑”。
从他记事起，知微一直在他身边，不苟言笑，总不能与其他丫鬟融入一起，还时常吵嘴。知微嘴拙，每次吵不过便是拔剑，看到九渊，其他丫鬟像霜打的茄子，有气也只能吞下。
“知微姐姐？”他疑惑道。
“是啊，她一醒来，受那么重的伤还要照顾你，要不是严老鬼拦着，她就把一身的天地气运都输给了你。知微姐姐为了你，真是命都不要了。”胖脸丫鬟带着些许怒气道，“多亏了知微姐姐，你才有命活着。这些天都是她亲自煎药照顾，好在她是八境的大宗师，气机浑厚，又有严老鬼的灵丹妙药，伤势恢复得倒也快。只因为在辽州城外祭出了符剑，境界受损，暂时没有重回八境。不过严老鬼说了，有他在，知微姐姐还会重回八境的，这是严老鬼向我们打包票的。若是严老鬼信口说说骗我们的酒喝，我们姐妹四人定把他的药炉子给踢翻了。”
听了胖脸丫鬟的话，真的很好奇，知微用了什么魅力把她们给俘获了。
“严老鬼是谁？”李长安问道。
“严老鬼吗？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姓严，嗜酒如命。他天天就两件事，喝酒，睡觉。本来我都喊他严酒鬼，他不爱听，说自己活了三个甲子的人，喊酒鬼是骂他。反而我们直接喊他严老鬼了，他却爱听了，真是怪人。”胖脸丫鬟小脸一红，嘟起小嘴，想到了什么，对这个严老鬼欲言又止。
“三个甲子的人？”李长安惊讶道。
这个世上，除了夫子，能活过两个甲子人都屈指可数。
“严老鬼整日醉醺醺的，谁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的，我们也就听听没当真。倒是老爷对他万般敬重，我想，老爷见到夫子，也不过如此。”
“找个机会我请这个严老鬼喝酒，叶将军敬重的人，我定要见见。”李长安坐到圆凳上，拎起水壶，自己给自己倒杯水。
“殿下，你还是别见他了。”胖脸丫鬟嫌弃道。
“为何？”李长安停下送到嘴边的水，不解道。
“臭啊！他说他活了三个甲子我们不信，但是说他三个甲子没有洗澡，我们是真信了。殿下，你房间的龙涎香平时老爷都不舍得用，说是陛下恩赐的。这房间要是没有这香，定有一股茅坑味，都是严老鬼进进出出带来的。遇到他，我们姐妹都绕开走，虽然我们是丫鬟，但是他身上的味，真上头。”胖脸丫鬟以掌为扇，扇了扇鼻子。
看到胖脸丫鬟夸张的表情，李长安不由得嫌弃起来。他想到从茅坑里爬出来的人，情不自禁地捂住鼻子。
“殿下，这天冷了还好，要是三伏天，整个将军府都没法待，也不知道老爷从哪里带个粪坑回来，还当菩萨供着。”胖脸丫鬟抱怨道，声音也没有减小，也不怕被府里的人听到再把她的小胖脸打肿三成。
“叶将军也嫌弃吗？”
“老爷嫌弃倒好了，早把他撵走了。这将军府也不至于成为百姓口中的‘大粪坑’了。甚至有人调侃，说这辽州城里的尿啊屎啊都堆到将军府了。”
李长安喝口水，想象不到严老鬼的模样，会不会像是可以行走的腐烂尸体呢。
“对了殿下，这香囊你拿着，系在身上，遇到严老头能挡挡他身上的味道。”胖脸丫鬟把自己的香囊解下一来，递给李长安，憨笑道，“知微姐姐的香囊是百合给的。”
李长安接过香囊，点头感谢。
“哎呀！忘记了，殿下，等我一下，马上就来。”胖脸丫鬟自责道，拍了自己的脑门，匆匆拉开门冲出房间。
一股寒风从门口吹入，李长安猛然一冷，不由得看向门外。
“公子。”知微还没有进屋便兴奋地喊道。推门入屋，看到已无大碍的李长安，激动的差点落泪。“伤还痛吗？”
李长安摇摇头。
“不痛就好，不痛就好。”知微高兴道，“公子，外面下雪了，快把衣服穿上，伤口刚刚痊愈，别又染了风寒。”
她边说边走到衣架前，衣架上搭着件白色锦衣，还有一件黑色的雪裘披风，毛色油亮。如果在长安西市售卖，价值百金。
“知微姐姐，你的事我知道了。”穿上衣服李长安，盯着正为他系披风的知微，惭愧道。
知微一怔，把蝴蝶结打好之后，责怪道：“定是绿竹这丫头，一点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再三叮嘱不要讲给公子听，还是在她这里漏风了。”
“莫要怪她，就是难为知微姐姐了。”
“公子就说胡话。”
“知微姐姐来了。”端着刚做好的酸汤面皮走进来的绿竹眼睛一亮，把饭菜摆到桌上。“知微姐姐吃了吗？我也让厨房下一碗？”
桌上的酸汤面，汤清面白，可惜是面没有葱花。清汤之中如若点缀些青青葱花，一清二白，看着食欲也能大涨。好在绿竹心细，浇了点香油，喷香扑鼻。
李长安闻着香气，像个饿了多少天的乞丐，三下五除二把面皮吃净，然后抱起碗，把里面的汤也喝得一干二净，满足地用手抹下嘴。
“好面！”
看着李长安狼吐虎咽的模样，绿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哪是唐国的二殿下，分明就是一个饿死鬼投胎的纨绔子弟。
“殿下，再来一碗？”
李长安点点头，问道：“有辣油吗？有就帮我浇点辣油。”
“有的！”绿竹没心没肺道，端着空碗跑出去。
刚到门口，房门推开，一头撞在娇小的丫鬟身上，两人都后退两步。绿竹捂着额头，娇小的丫鬟捂住了嘴巴。
“蔷薇妹妹，进门也不敲门，吓死人了。”绿竹抱怨道。
捂着嘴巴的蔷薇瞪她一眼，走到屋内，对李长安施礼道：“殿下，老爷回来了，等他换身衣服，就过来。”
“不用了，你去和叶将军说一下，我去拜见他。”
“殿下，哪面？”绿竹盯着李长安，茫然道。
“殿下不急，等殿下吃了面再去，我和老爷说声。”蔷薇温声道，一看就是位做事有分寸且心细之人。
“也好。”李长安摸着没有填饱的肚子说。
愣着不动的绿竹，被蔷薇看到，催促道：“绿竹妹妹，还不快去，别耽误了殿下的事情。”
绿竹反应过来，跑了出去。蔷薇也施礼告辞。
房间里只剩下李长安和知微二人，李长安好奇问道：“知微姐姐，绿竹那丫鬟话里话外都在说你的好话，何事让她们这么护短啊？”
知微小脸泛起红晕，知非所问道：“公子，伤势刚好，还要注意休息，为何逞能？天寒地冻的非要亲自拜见叶将军，按唐国礼数，也是他来拜你才是。”
“你有所不知，在唐国有两位将军，位极人臣。若不是这些年边境安宁，没有太多军功，不然定是加勋晋爵了，或许是异姓王。一位就是陇右道的镇西大将军宇文数，扼守西北边陲，一位便是东北两辽之地的叶将军。西北和东北之地，守中原的门户，一旦这两地失守，唐国疆域尽失三分之一，而且门户大开，关内和中原大地无险可守。可以说叶将军和宇文将军左右着我们唐国的气数。二丢其一，唐国还可东山再起，若二丢其二，十国伐唐，即使书院出手，胜算都不好预判。”李长安闻了闻绿竹给他的香囊，是桂花香。
知微不懂，但也点头装作其中的利害关系。
“方才绿竹说，救我的是个严老鬼？”他突然想到这件事，立刻问道。
知微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人，颇有点手段。若不是他，恐怖我与公子已经阴阳两隔了。”
“是修行之人吗？”
知微点头。
“境界如何？”
“我现在还没有恢复如初，已跌下八境，无法感知他的境界。公子，你怀疑他？”知微小心说道。“听说他是叶将军的参军，我打听过了，好像是在十年前，叶将军巡视太白山，在南汉边境，救下此人，并一直留在叶将军身边。听说这严老鬼除了喝酒，就是睡觉。”
“在将军府里，可曾见过此人？”
“远远见到过，下雪的那天晚上，他醉倒在城头，被四个士兵抬下来。”知微想到那天晚上，若是没有人发现他醉倒在城头。那一夜，即便是他巅峰时候也不敢保证能在这极寒之地能挨一个夜晚。
“看来他真是好酒。”
“公子，怎么问起此人了？”
“好奇！”李长安斩钉截铁说道，“对了，你还没有说你的事？”
知微一时为难，尴尬笑出两声，欲说还休。
“酸汤面皮到了。”屋外绿竹大喊道，推开紧关的门，把热腾腾的酸汤面皮端到李长安面前，大碗旁边还有个小碟子，里面盛着刚出锅的辣椒油。
“呼噜噜……”
李长安不管殿下形象，将碟子里的辣椒一股脑刮到面碗里，用筷子搅拌均匀之后，端起比两个脸还大的碗，像饿狼一般，吃得津津有味。一鼓作气之后，汤都没有留下。
如果他的修为像他吃面这样，何愁不能破十境，成为陆地小神仙一枚。
饿得太久了，突然能填饱肚子，别提心里有多么的踏实。
“走！”李长安抹下嘴角喊道。
绿竹打开门，一股寒冷的冬风灌进来，李长安迎着寒风走出屋子，被眼前的皑皑雪白迷住了。
长安也是会下雪的，但是和这边的雪量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北风卷地，呼啸而过，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瓦片上、树枝上、假山上皆被染白，小院内的正中间堆着两个肥胖的雪人，以胡萝卜作鼻，以石头作眼，以扫把作手，栩栩如生。两只雪人几乎一模一样，没有些许功夫是琢磨不出如此造诣的。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李长安油然而生卢允言的诗句，感慨万千。
这雪，要下一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