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云遮为何愿意接任掌门之位,很大一个缘由是掌门居住的院落有专门的沐浴厢房。
浴室连接了山后一处温泉,所以一年四季不论什么时辰,随时都可以泡上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自然,这个原因他从未对人提起。
否则被五道师祖知道了,定然连夜把那连接温泉的通道截了,再美其名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云遮不怕劳,也无畏苦,只想在需要之时泡上一个热水澡,足矣。
浴室之内,热气腾腾。
流水汩汩,从一个龟形石像的嘴部涌出。
很快便接好了一大木桶热水,云遮探手试了试水温,似乎觉得烫了些,又转身出门去了。
玄尧跟着走了出去,云遮正在院中水井处躬身打水。
玄尧索性在房门前的石板台阶坐了下来,双手捧着脸,漆黑的眼珠骨碌碌转了转,青瓦白墙的院落收入眼中。
这是一座由三间厢房和一堵白墙合围成一个四方小院。庭院以青砖铺地,直通两扇古朴木门,旁边花圃没有栽种什么奇花异草,唯有几根翠竹掩映门口。
地面打扫得异常整洁,目之所及,没有一颗杂草,只有庭院正中静静站立着一颗扶疏老树,被风一吹,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地板之上。
此地位置偏僻,又是夜深,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水井的转轮“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
目光移向那个认真转动的把手的身影,玄尧愉快地用手指敲了敲脸。
半桶冰凉山泉水哗啦倒入木桶,云遮再探手试了试水温,似乎还是觉得烫了些,又再倒了些许,再试,如此反复四次,总算满意,侧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布袋,哐哐往木桶中倒下大半袋不知名的东西,然后转头对正好走进房中的玄尧道:“脱衣裳吧。”
玄尧本来正在往前的步子突然顿住了。
他缓缓收回正往前迈的右腿,道:“师傅……不出去吗?”
云遮道:“我出去做甚?”
玄尧挠挠太阳穴,“不是让我洗澡吗?”
“对啊。”云遮应道,“所以快些脱衣裳,磨磨蹭蹭的,水温会凉。”
“可是……”
玄尧还要再说,云遮直接迈步上前,抬手便将他的上衣掀了,两根手指捏着那破烂脏衣,丢入一旁的竹篓。
少年精瘦的上身骤然暴露在空气中,猝然打了个激灵。玄尧还没来得及反应,云遮又俯身去拉他裤子。
玄尧一直以来都可算是平静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一把将裤头死死拽住,“我、我会自己洗澡的。”
云遮撸起袖子,两手叉在腰上,垂头看着玄尧:“水中放了许多奇珍药材,有活血化淤、疏通筋骨、洗筋易髓之效。也就是说,这水是浑的,你泡进去,为师什么都看不见。”
玄尧闻言,抬眼往木桶里望了望,再瞥了一眼云遮,还是一动不动。
云遮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胸,语重心长道:“放心,为师没有怪癖,并不喜欢帮人搓澡,只是绝对不能接受一个脏兮兮的徒儿,你自己洗,万一搓不干净怎么办?为师不放心。”
玄尧又侧头瞥了云遮一眼,然后飞快收回目光,愈加用力抓紧裤头。
见状,云遮放下手臂,缓缓拧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他轻叹一句:“为师不是变态,真的。”
玄尧连忙摆着手道:“没有!没有!我、我没有这个意思!”说完立刻放下手,继续拽紧裤头。
……嘴上说着没有,防备的动作倒是一点儿没含糊。
云遮轻吁口气,尽量显得慈眉善目些说道:“既然咱们已是师徒,我这个做师傅的总得尽心尽力照拂于你是不是?所以,阿尧,不要同为师如此见外。”
“我没有……没有见外。我只是……”
玄尧嗫嚅着想要解释,被云遮打断:“我晓得的,你小小年纪,初来乍到,难免不安,为师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师傅不同旁人,你不用在为师面前如此局促拘束,更不应有所戒备,应当竭尽可能地信任为师才是。”
“我也没有……没有不信任师傅,只是……”
云遮直起身,看到少年亮晶晶的双眼和烧红的耳根,若有所思。他试着道:“阿尧,你莫不是,怕羞?”
玄尧眼皮微微一抖,刷的一下连着脸蛋都烧红了起来。
这孩子,心思果然尽数写在脸上。
只是,何至于此呢?
云遮不解道:“阿尧,你是男子,为师亦是,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如此羞怯的?你是不知道去澡堂子洗澡的时候,可是满屋子不穿衣服的男子,那你不得活活羞死?”
玄尧长长的眼睫颤了一颤,终于松口,只是一双手还是死死捏着裤头,绯红着脸道:“那、那师傅先转过去,我、我泡进去了,再叫你。”
“好罢。”
云遮依言转身,走到门口位置,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强调:“这可是为师精心特调的最最舒适的泡澡水温,保准瞬间消除这几日奔波劳累的疲惫之感,给你带来前所未有的舒爽体验。所以动作快些,别耽搁了哈。”
玄尧没有答话,云遮听到窸窸窣窣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随即,扑通一声巨响。
刹那之间,水花四溅。
原来玄尧直接从原地一个起跳,跃进了木桶之中,冲劲之大,溅出来的水都拍到了站在门口的云遮的衣摆之上。
“哎呀呀,你这孩子!虽说叫你动作快些,但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况且为师又没有喜欢看人洗澡的毛病,既然答应了就必然会等你的,更加无需着急。”
云遮一阵肉痛,当即转身,“你是不知道水里加的这些药材可贵得紧呐!一下给洒出来这么多,可惜,啧,委实可惜……”絮絮叨叨,满面惋惜地快步靠近。
玄尧缩在水中,只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湿漉漉的嘴轻轻一张,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见他杂乱的白色发丝浮在水面,双眼满是愧疚,像极了一只无辜的丝毛小狗,云遮心头不自觉一软。
快步走到木桶旁站定,云遮温声道:“其实阿尧,我是你的师傅,不是旁人,你大可自在一些,尽管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就是了。”
玄尧没有说话,整个人往下一沉,嘴巴没入水中,“咕嘟”吐了两个泡泡。
云遮这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大概根本不知道所谓“家”,又是什么。
云遮轻叹口气,取下屏风上挂着的粗布浴巾,拉了张凳子在一旁坐下。
玄尧立刻转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云遮,道:“师傅帮我搓背便好,其他地方我自己可以洗的。”想了想,又补充道,“一定洗得干干净净,保证不会再是一个脏兮兮的徒弟。”
听他一本正经与自己商量的语气,云遮嘴角不自觉轻轻一弯。
“好,依你。”云遮蔼声应下。
“谢谢师傅。”玄尧小声说道。
云遮眼睛也跟着弯了弯,沾湿手中浴巾,再稍稍拧干一些,在玄尧背上缓缓搓了起来。
云遮搓得很小心,不太敢用力,他晓得玄尧有些瘦弱,却实在没想到他竟瘦得几乎只剩一副皮包骨,此刻竟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后背骨骼的轮廓与走势。
“往后得让这孩子多多吃饭才是。”云遮一边搓,一边心中暗想。
感受到后背温柔的力道,玄尧无法控制地浑身紧绷,水中的手指绞成一团,眼珠转来转去,不知在想着什么。
二人各怀心事,默默无言,只余淅沥水声。
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云遮忽然张口说道:“阿尧,这一日折腾下来,你定然会有诸多疑问不解,趁着现下得空,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想问的尽管开口,为师定知无不言,也姑且算作……我这个做师傅的给你上的第一堂课。”
玄尧于是认真思索一阵,然后问:“那位模样长得很凶的老爷爷嘴里说的问仙会武,到底是什么?”
云遮手上动作不停,淡淡答道:“字面意思。就是一次比武切磋的活动,由道门、佛门、仙门三门联合举办,只不过规模颇大,世人也尤为关注就是了。”
玄尧点点头,“道门便就是指这云清观?”
“自然不是。”云遮笑笑,“这世上道观数不胜数,怎可由我云清一派代表了去。”
“唔,这样同你说吧。道门之中也分不同派系,有主修法术的,咱们云清观便就是,也有主修体术的,比如北方的真武观,还有主修丹道的,其中比较有名的天一观,就在离此地不远的小合山。”
顿了顿,云遮继续道,“即便只是这小小云清观,亦分了三院。一院弟子好战,多用法器,擅近身肉搏,由五道师祖主管。二院弟子主修法术,多用符篆,同时修习印法,由广鹤师祖管理。三院弟子则擅相术,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卜卦占星之术,若说用途……平日最常见的,便是给人算命。所以……咳,也是咱们道观一大收入来源,由天机师祖主理。”
“师傅方才说的不是还有一门丹道?为何观中并无弟子修习?”
显然,玄尧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云遮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道:“倒不是咱们云清观不想修,而是,实在修不起。”
玄尧:“修不起……是何意?”
云遮:“咳。炼丹材料太贵。”
“……这样啊。”玄尧恍有所悟。
“嗯……”云遮默默应道。
安静片刻,玄尧忽道:“不过云清观现下已有足足三院弟子,囊括的种类亦算是很多,足够了,无需再多加一门丹道。而且这丹道听上去,似乎也无甚用处。”
这孩子,似乎……是在出言安慰?
云遮不禁失笑,“倒也不是。丹药用处颇大,譬如可强脉护体,可祛瘀解毒,还可使人延年益寿,也可医治一些疑难杂症,最顶级的丹药,甚至还有起死回生之效。”
“……如此,是我目光短浅了。”玄尧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云遮笑意更深,“不过,阿尧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云清观向来以法术闻名,旁的东西,倒也不用研究得那般透彻,专精一门,也是好的。”
玄尧扬了扬眉毛,显然心情好了起来,将头一偏,“那师傅呢?三院之中,算是哪一院的?”
“你师傅哪一院不都不是。”云遮道,“自打一进云清观,我就一直跟着那时候的掌门也就是你师爷爷,驱邪除鬼、端茶倒水、浆洗洒扫……也就是个打杂的。自然也什么都要学,什么都得修。”
玄尧两眼一亮,“那师傅岂不是好生厉害,样样都会。”
云遮撇了撇嘴,“唔。算是各类都通一点儿,至于厉不厉害的……姑且算作尚可吧。不过,唯有这相术,为师实在不通,你若有兴趣,可以向你天机师祖多多请教。”
“我不要学相术,我要学可以与人打架的术式。”玄尧立刻道。
“怎么?想当英雄?”云遮笑眯眯问。
玄尧忽然转头看着云遮,正色道:“五年后,问仙会武,我不会丢师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