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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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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

    人群早已散去,风将山间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空荡的大殿之中,五道子低沉的声音带着点儿回声悠悠响起:“原先还一直觉得云遮这孩子,与轻儿杀伐果决的性格不太相似,似乎太过柔和了些,担心他坐不坐得稳这掌门之位,也怕他管理不好这么大个道观。没曾想,原来这对师徒,骨子里根本就一摸一样的……固执,或者说,执着。”

    “确实。说一不二,坚持不渝。”

    广鹤子柔和的声音应道:“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了……”

    “哎呀呀,二位师兄。”

    天机子似乎刚刚睡醒,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师兄弟三人这都好几百岁的人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了?假如事事都要置喙,累是不累?记得当初第一眼瞧见云遮那孩子,我便说他聪明,大智若愚也。二位师兄非还不信,说我胡诌,今个儿可算亲自领教到了吧,嘿嘿嘿嘿……”

    “亏你还笑得出。”五道子冷哼一声,“那你再来说道说道,云遮的这个小徒儿,今日初见,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天机子却忽然沉默了,半晌,轻吁口气,轻声道:“大约是我太老了,我竟,什么都看不到啊……”

    夜色渐浓。

    云清山顶雾气渺渺。

    厚重雾气仿佛成团的棉花丝线,拉扯缠绕在一根又一根树干之中。

    云遮却健步如飞穿梭其中,丝毫没有被这浓浓大雾影响,脚下落叶被踩得咯吱作响。

    玄尧跟在他的身后,因为这场大雾,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加之林间土路弯弯绕绕,渐渐跟得有些吃力。眼看面前那个人影若隐若现,越来越远,就要消失在雾气之中,终于张口:“哥哥,可以等等我么?”

    下一刻,一记清脆爆栗毫不留情叩在他圆圆的脑瓜顶上。

    玄尧仰头,看到云遮笑吟吟的脸。

    “没大没小,辈分乱了,叫师傅!”

    玄尧抱着脑袋,闷声道:“师……师傅,雾太大,路又黑,我实在跟不上了。”

    云遮摸摸后脑勺,赧然笑道,“实在抱歉,这条路我一个人走惯了,一不小心,把你给忘了。”

    玄尧点点头,“没关系,我不怪你的。”想了想,补了一句,“师傅。”

    云遮眨眨眼,一时无言。

    “师傅能怎么能走得这么快?难道师傅能看得清路?”玄尧又问。

    “看不清啊。”云遮道,“只不过这条路你师傅我实在走了太多太多回,熟能生巧,就算闭着眼睛也都知道怎么走了。”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玄尧继续问。

    “带你去见师傅的师傅,也就是你师爷爷。”云遮答。

    “师爷爷为什么要住在那么远的地方?”玄尧再问。

    “你这孩子问题怎么这么多?夜深路滑,不安全,到了再说。”云遮说着,一把抓起玄尧手腕。

    玄尧正要说话,被一股大力一拽,飞快地奔走了起来。然后七拐八拐走了约莫一刻钟,就快要晕头转向之时,总算钻出了那片密林。

    面前豁然开朗。

    云遮松开手那纤瘦手腕,“到了。”

    玄尧拨了拨跌落到额前的碎发,抬起双眼。

    印入眼帘的竟是一方半圆形的小小湖泊,缈缈雾气在水面之上缓缓飘动,微风一拂,吹开些许雾气,能看到细碎的月光在水面粼粼地晃动。

    一间古朴石屋静静伫立湖畔,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闪闪跳跃的烛光。

    玄尧扭头看向云遮。

    云遮目视前方,道:“那石屋,是一间祠堂。”

    玄尧道:“祠堂?是用来做什么的?”

    “用来……”云遮竟被问得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提起步子。

    “大约是用来纪念某些人某些事的吧。”

    石屋正中,云遮负手而立,侧身对着走到门口玄尧道:“云清观的祠堂,原本是不在这里的。”

    玄尧抬腿跨过门槛,见屋内正前方大约半人高的石台之上,前后错落摆着一些刻着字的木牌。石台两侧,一左一右摆放两盏胳膊粗的烛台,烛芯正烧得哔剥作响。

    目光再一转,跳跃的烛火之下,云遮的侧脸尤其显得高低有致、轮廓分明。

    玄尧不自觉放慢脚步,走到云遮身侧,“那为什么这祠堂,如今又在这里了?”

    凝视着石台正中那块似乎才刷过新漆不久的牌位,云遮道:“这祠堂,是你师爷爷还在当掌门的时候,把旧祠堂迁移了过来,重新修葺的。”

    玄尧于是又问:“师爷爷为什么要重新修一个石头房子在这里呢?”

    云遮笑笑,没有回答,走近石台,用手拂了拂正中灵牌上的灰,轻声道:“每每看到祠堂外水中清月的好风景,我都怀疑师傅你是不是专门给自己挑了个好地方待着。”

    玄尧站在原地歪了歪脑袋,不知所以。

    拍了拍手掌的灰,云遮后退两步,用眼神示意玄尧上前,玄尧依言站到云遮身侧。

    暖黄色烛光将一高一低两道影子拉得很长。

    云遮轻舒口气,然后扬起一丝笑意,目视正中那块牌位,道:“师傅,此少年名叫玄尧,是徒儿的徒儿,也就是……唔,你的好徒孙。深夜叨扰,便是特地把人带来给你瞧瞧。”

    玄尧看了看那块木牌,又扭头看看云遮,再转头看向那块刻了字的木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原来师爷爷,是块木牌牌。”

    空气倏然安静了。

    半晌,云遮深吸口气,又缓缓呼了出去。

    或许对于年岁尚小且失去记忆的玄尧来说,大约还并不能理解死亡的意思。

    云遮沉声道:“阿尧,给你师爷爷磕个头吧。也就算是,正儿八经将你这徒孙认下了。”

    “砰。”一声闷响。

    云遮低头,看到脑门上肉眼可见缓缓鼓起一个包的云遮,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

    玄尧双腿跪地,仰着头,见云遮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一个俯身,脑袋扎扎实实又往地上砸去。

    脑门却没碰到那坚硬石板,玄尧侧头,见云遮弯着腰,手背触地,用手心接住了他的额头。

    “磕个头如此发狠做什么,你这脑袋瓜还要是不要了?”

    “哦。”玄尧起身,长长的眼睫闪了闪,忽然莫名叹了口气,“可惜师爷爷不能出声,不然我还能同他说说话。”

    ……还是别说得好,怕你师爷爷被你噎得背过气去。

    云遮心道,嘴上含糊应了一声,随后转身,走到门口位置,提起长衫下摆,在祠堂高高的门槛上坐下。

    玄尧跟了过来,一同在门槛上坐下,坐下之后似乎有些不适,又将屁股稍稍往后挪了挪。

    天边明月皎洁如水,云遮仰头望月,琥珀色的瞳孔愈发清亮。

    玄尧看了看云遮,随后用双手捧起脸,一同望着月亮。

    “为师白日里的那出戏,唱得如何?”

    二人默默赏了会儿月,云遮忽然开口问道。

    玄尧扭头:“嗯?”

    云遮立刻道:“今日在大殿之上,你师傅我装模作样唬住那三位师祖还有各位同门之时。话说,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原来师傅那是在唱戏。”玄尧若有所思。

    “可不是。”云遮晃晃脑袋,“不过,当真累人。”

    “可我看那三位老爷爷不像是在同师傅一块儿唱戏哩。”

    “当然。你是不晓得那三位师祖,有多固执。”云遮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半边脸,嘴唇便微微撅了起来。

    “依稀记得,当年你师爷爷,便是用这一招‘虚张声势’收下我的。”

    云遮咧嘴一笑,“师傅他老人家的经验,果然好用。自然,也得亏了你师傅我天资聪颖,领悟到其中精髓,学得有模有样,这才一招制敌,拿捏住了那简直如同石头一般顽固几乎油盐不进的五道师祖。”

    顿了顿,继续道:“阿尧你知道吗,其实我当时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假如三位师祖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我其实是没有办法的。你是我领回来的,自然也不能把你随便塞给别人照看。要是今日我这出戏没唱得好,估计就只能先打发你去扫大门了,往后我还得使劲琢磨,天天研究别的法子收你为徒,便会好生麻烦。”

    说着,一缕沾沾自喜的神情浮上面庞,“幸好,幸好今日你师傅我发挥出色,这才一举成功将你收入门下。只是,没有料到还有附加条件就是了,不过玄缨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云暮师兄……亦十分可惜,我倒很是乐意教导那孩子,所以,也不算违背了初衷。嗯……总归算是一切顺利,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满意地点了点头,“唔,甚好甚好。”

    絮絮叨叨一番话说完,却无人回应。

    云遮听到了轻轻的、均匀的鼻息声。

    他侧头看去,玄尧抱着双膝,下巴抵在手臂上,已经睡着了。

    只是眼皮还在微微颤抖,显然睡得不太安稳,长长的睫毛又浓又密,被苍白的脸庞衬托得格外乌黑。

    云遮侧着头,眉眼柔和地看了徒弟一会儿,然后屈起一指,毫不客气在玄尧头顶叩下今晚的第二记暴栗。

    玄尧腾地站了起来,双手抱头,脑瓜子嗡嗡的。

    “先去洗澡,洗完澡再睡觉。本道长可绝对不允许道观里头有不洗澡就睡觉的弟子,尤其还是我的徒儿。”

    话毕,云遮拂袖而去。

    玄尧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云遮离开的背影,快步跟上。

    “师傅等等我。”

    “叫你去洗澡你跟我着干嘛?”

    “在哪里洗?”

    云遮抬头望了望天,已经三更了,澡堂早就关门了。

    “罢了,去我院中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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