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山畔夕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将白发少年挺直的身影逐渐拉长。
殿外殿内众人岿然不动,无一人敢在此时出声,就连云霭偷偷挠了挠手背都被他师傅狠狠瞪了好几眼。
时间缓缓流淌,夕阳彻底隐入山背,只余一片霞光印红了半边天空。
终于,还是广鹤子一声轻咳,打破僵局。
他摸摸胡须,“如此,那便改日再……”
“若掌门执意如此,好!”
哪知话到一半,五道子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广鹤子那张万年不变的盈盈笑脸难得变了一变,侧头看向五道子,讶然道:“师兄!这是……”
“玄缨。”
五道子并没有回应广鹤子,而是忽然朝着对侧人群喊了一声。
大殿左侧人群无声分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从中现出身形,快步走到大殿正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白发少年,掀开衣摆,在他左侧跪下,恭顺地垂下头。
“弟子在。”
声音清澈,却十分有力,落入耳中,云遮指尖微动。
五道子目视前方,肃然道:“我们师兄弟三人该说的都说了,能劝的也都劝了,只是看来,掌门还是一意孤行,执意要收下这个首徒。既如此,我们也无法了,毕竟,你才是这云清观的掌门。只是,若是想你这好徒儿收得名正言顺,”目光转向那个名叫玄缨的弟子,“需得将这孩子一同收入门下,我们师兄弟三人,便应允今日之事。否则,就等着我们死的那一天吧!”
此话一出,门外一众弟子轰然发出一阵躁动,“玄缨”这个名字在人群中飞快流动起来,就连殿内弟子都低着头贴着耳互相说起了什么,面色各异,不过都带着惊讶就是了。
“玄缨……”
默念一句,云遮抬起眼皮,朝那少年看去。
少年生得十分英气,浓黑的眉毛斜飞而上,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贴身的衣袍下裹着健硕的小臂。尤其同一旁苍白瘦弱的少年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外朝气蓬勃、活力四射。
云遮双眸微微一动,看向五道子:“这孩子……是云暮师兄唯一的那个小徒弟?”
“正是。”五道子颔首,“你一贯不爱记事,却还能认得这孩子,想必,也是认可他过人的天资的。”
云遮愣了一愣,这孩子天赋过不过人他其实不知。
永劫城一役,云暮冲锋陷阵,英勇无畏,一夫当关,却在同鬼王手下副将拼杀时,不慎被打落枯骨渊,遭百鬼蚕食,死状奇惨,令人目不忍视。
云遮只是记得云暮师兄下葬之时,玄缨那强忍住的眼泪和坚毅的神色。
云遮揉揉额角,轻叹口气,对着年纪相仿的两个少年道:“都先站起来吧,还真是不习惯一直有人跪着我。”
少年们依言起身,玄缨明显高出另一人半个头。白发少年侧仰头看他一眼,察觉到那目光,玄缨也侧头朝白发少年看去,谁知白发少年已经收回了目光往前看去了,玄缨便只看到他挺拔秀气的鼻梁。
“五道师祖,其实你是了解我的性子的。”
云遮放下撑着半边脸的手臂,轻轻吁了口气,“我生平最怕麻烦。说句实话,若不是因这掌门身份,我定然不会收徒,做个闲游道士游山玩水闲云野鹤岂不快哉?所以,今日收下阿尧一个徒儿足矣。至于玄缨,我定然给他找一个好师傅悉心教导,绝不会耽误了他。”
云遮话毕,白发少年微微侧头,瞥见一旁的玄缨咬了咬下唇,轻轻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好呀!那便等着我们三个老家伙死光光的那一天,你再自己将你这好徒儿的名字记入云清派祖谱之中罢!”五道子将头一偏,看向门外风景,紧闭嘴巴,不再说话了。
云遮也沉默了下去。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云霭缩在人群之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云遮师兄一直待他很好,很温柔,也很好说话,从未与人起过争执,更从未与人有过龃龉。所以他的私心,其实是希望云遮师兄可以说服三位长老,收下这个他自己带回来的徒儿的。只是似乎尽管身为掌门之人,却也有一些不得已和不可为。
云霭默默抬眼,看向座上云遮,却见他气定神闲,愣是没看出来有一丝一毫不快神色。
云霭不禁讶然,正要收回目光,忽见云遮双眸一抬。
“我的徒儿,我愿收便收,怎么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不禁齐齐一抖。
云霭也是狠狠一惊,又隐隐一喜,连忙看向那白发少年,发觉他耳根微微一动,背脊愈发挺直了些。
“我不过是要收个徒儿,也只打算收这么一个,却不知竟大动干戈至此。我真是搞不明白,此事究竟又与他人何干?”
此番话语说出口来,当着三位长老的面,当真可谓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略显狂妄了。但云遮的语气却是和缓的,声音也淡淡的,完全听不出任何挑衅之意。
五道子满腔怒火都不好发作,偏着头冷哼了一声。
瞧了一看怒容满面的师兄,广鹤子呼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云遮啊,你这话就不对了。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可是云清观掌门啊!”
“掌门又如何?弟子记得,门派之中似乎并没有规定非要由掌门的徒弟来接任下一任掌门吧?”
不等广鹤子回应,云遮又道:“假若哪天我死了,你们还是觉得阿尧难当大任,便由你们自行推选出新的掌门便是,我又不会从坟里跳起来反对。”
“所以既然阿尧不用身负此番责任,他往后道行几许,究竟又有何所谓?”
一番话说得广鹤子哑口无言,花白的眉毛抬起又放下,又抬起又放下,不知到底该做何表情。
这头,五道子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随后蹭地站起身来,霍然抬手,一掌拍向身侧茶几。
“咔咔”几声,茶几的四条桌腿齐齐裂开了几道缝隙。
当真好大的动静,在场众人皆是身躯一震,就连天机子都一个激灵,睁开了浑浊的眼。
五道子眼眸一眯,抬手指向那白发少年,厉声喝道:
“那么五年后的问仙会武,你就打算让他顶着我云清观掌门首徒的名号上去丢脸么?!”
云遮终于一愣。
唉!怎的把这事给忘了?
问仙会武由道门、佛门、仙门三方势力联合举办,五年一届,名义上友好交流互相切磋,实则因其空前绝后的关注度与影响力,各门各派都卯足了劲要在比试上一夺金魁。
而由于无间狱暴动,永劫城被占,道门众派各个焦头烂额,便没参加今年的问仙会武,却被其他两门耻笑:小小茅山道士,害怕垫底临阵脱逃的缩头乌龟。
云遮记得五道师祖听到这话的时候,气得胡子都险些翻了过来。
“五年前你才入云清门下,还是什么都还不懂的小愣头青一个,自然无法参赛。那一年,我道门惨败,未有一人进入三甲之列。好不容易盼到今年,本要靠你力挽狂澜,为我道门争光,却不曾想碰到无间狱暴动,万鬼破城之事,虽遗憾万分,但职责所在,别无他法。而再过五年,你已二十有五,超过二十五岁便不能再参加问仙会武。所以,你这道门第一人,或许的确是在道门之中名声大噪,可其他两门却不见得认可,本来一直指望着你……指望着你为我道门,也为我云清观争上这一口气的,却是一再错过……再无机会。”五道子摇了摇头,止不住地发出一声叹息。
“而玄缨这孩子,灵心慧性、天资过人,几乎快要赶上同年纪时候的你!”五道子目光一转,看向那垂着头沉默的少年,语气隐隐激动起来。
“本来我们师兄弟三个都商量好了,预备挑个合适的好日子,把玄缨过到你的门下,由你亲自教导,五年之后再以掌门首徒的身份参加问仙会武,届时,定会大显身手,为我云清观,亦为道门争光添彩,一洗前耻!”
“可你却……”五道子定了定神,极力压制住情绪,愤愤目光转向那白发少年,“你却带回来这样一个资质粗劣的野孩子,还要收作首徒!”一甩衣袖,“咱们云清观顶着第一道观的名号,可再丢不起这个脸!”
一番话毕,众人这才明白,五道子为何如此声嘶力竭反对掌门收徒之事,心中天平不自觉偏向长老一方。
却没料到,云遮闻言挑了挑眉,忽道:“那么,这第一道观的名头,又是谁打回来的?”
听闻此言,五道子怔怔地僵了一瞬,张了张嘴,却居然说不出一个字。
“自我师傅不见踪影,门派群龙无首那两年,云清观可是一直被北边的真武观压了一头。”
云遮慢声细语说着,却无形带着一股压迫之感,“一直到永劫城一役,是我亲手诛杀鬼王,亦是我再次封印无间狱,这才重新拿回了第一道观这个名头。”往前俯了俯身体,“五道师祖,弟子说得对是不对?”
“好、好好好……”五道子身体微微一晃,“出息了……果然出息了呵……”缓缓坐了下去,用手撑起额头,闭上了眼。
广鹤子脸上笑容也不复存在,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大殿之内,忽然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咳咳……”
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直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的天机子清了清嗓子,忽然张口说话了,众人目光立刻尽数投了过去,盼望着他能说点儿什么,缓解一下此时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只见天机子摇头晃脑慢悠悠说道:“其实我觉得吧……二位师兄说来说去,不外乎一个目的,便是盼望云清观越来越好,所言所行也皆是为我道门着想。云遮你时常在外奔波,可能并不十分清楚我云清观现状……”
“师弟,不可!”广鹤子眉毛一抖,就要去捂天机子的嘴,却被天机子一掌拍开。
“实话实说,有何不可?”
天机子转头看向云遮,“况且他是云清观掌门,为何不能知道?依我看,他是必须要知道!正好,趁此机会,也说与众人听听,既然大家都为云清观弟子,理应一同知晓才是。”
广鹤子还要再拦,却被五道子突然拽住手臂,侧头瞥见师兄沉重的目光,广鹤子怔了一怔,叹了口气,放下了手。
天机子扬起头,缓缓而道:“表面看上去,如今道观弟子愈来愈多,规模日益壮大,似乎一派欣欣向荣,好不繁华。实则内里空虚,几乎就要入不敷出。那仙门有王公贵族支持,佛门有香火供奉,唯有我道门,除了由我三院弟子帮人卜卦算命赚些铜板外,便只能靠驱邪除鬼收取些辛苦费用,偶尔碰到个别生活实在困苦的人家,除完邪祟不说,还要倒贴一些出去。云遮你是不晓得哩,你天机师祖一把年纪了,精神头儿好些的时候,还时常乔装下山给人算命赚些零用补贴观中开支。说来也实在……不算体面啊……”
天机子说着幽幽叹了口气,“而这问仙会武,乃三门盛事,其关注度与重要性毋庸置疑,甚至可以说空前绝后,可谓如今当之无愧天下第一盛会。若能在此盛会之上夺得名次,那些虚名暂且放在一边不提。你要知道,有名便就有利,确实能给咱们云清观甚至整个道门带来切实的好处啊。”
“不过自然。”话锋一转,“云遮,虽你身为云清观掌门,却也是自由的,无人有权束缚于你,你可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天机子捋捋长长的眉毛,咂了咂嘴,“师祖呢,只是把眼下这情况如实说与你听,至于最终要如何决定,随你。记得你刚入我云清门下之时,师祖便就与你说过,人生在世,随心而为,现在师祖依然如此认为。嗯……既然二位师兄在今日你要收徒之事上宁死不允,那我便尽力活得久一些,看能不能坚持到熬走两位师兄,再给这孩子在祖谱之上添上名字就是了。”
说完又觉得这番话语似乎不大妥当,斜眼瞥了瞥两位师兄,见二位皆面色发青,讪讪挠了挠头,呵呵笑了两声。
“天机师祖龟鹤遐龄,必然福寿齐天。”
默然片刻,云遮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朝着三位师祖所在方向躬身说道:“五道师祖与广鹤师祖亦然。”
随后往前一步,面对着大殿正中身姿挺拔的两位少年,张口说道:“玄缨既是云暮师兄的徒弟,便一直是,我不会也不能擅自拿走他这师傅的名头。”
此话一出,云霭心头霍然一紧,连忙踮起脚尖看向对面三位长老。
只见五道子双眼微微一眯,广鹤子面色倏尔一僵,天机子无辜眨了眨眼。云霭不住紧张地扣起了指甲。
而站在大殿正中的玄缨,身躯轻轻一颤,将头垂到几乎不能再低。
“不过……”
却不料,话锋陡然一转,只听云遮继续说道:“往后,我会把玄缨当成自己的徒儿,与阿尧一同教导,绝不厚此薄彼。”
此话一出,玄缨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猛然抬起头,看到云遮正注视着自己的温和目光,眼眶蓦地一湿,双膝一弯,扑通跪了下去。
“谢过掌门师叔!玄缨定然用心跟着师叔修行,绝不会教师叔失望!”
膝盖撞地的闷响,听得云遮一阵肉紧。
这些孩子,怎的一个比一个实在?一个个的,简直跟膝盖不是自己的似的。
云遮颔首应下,目光转向五道子:“五道师祖,如何?”
五道子却依然缄默不语,广鹤子见状,偷偷用手肘撞了撞师兄的手臂。
瞪了一眼广鹤子,五道子深吸口气,再缓缓呼出,总算闷声说道:“那便还望掌门说到做到了。”
在场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广鹤子微微颔首,笑意重新浮上眼角。天机子两眼一闭,又找周公下棋去了。
“弟子定然说到做到。”
云遮躬身应下,然后直起身体,目光转向那几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澄澈双眼。
“自今日起,你便是云清弟子。”
温和悠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白发少年微微仰头,望着台阶上负手而立的颀长身影。
“既入云清,便要抛去过往羁绊。依照辈分,取‘玄’为汝之姓。”
云遮不疾不徐走下台阶,在白发少年面前站定,垂首,启唇。
“玄尧。”
“嗯。这个名字,我喜欢的。”
玄尧昂起下巴,轻轻一笑,如杨柳春风,拂过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