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坐在最上首那位面带伤疤的老者,便是云遮口中的五道师祖,其名五道子,乃云清派创始人之一,观中三大长老之首。
听得云遮话音一落,五道子眼珠一转,锋利目光毫不客气扫向那白发少年。少年顿时感到一股强压朝自己袭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蓦地攫住了周身。
不过少年却是全然不惧,反而将头一歪,迎面对上那道犀利目光。
少年黑漆漆的眼珠子如两方深潭,根本看不见底。二人无声对视片刻,五道子两眼微微一眯,收回了那教人不适的打量目光。
白发少年眨了眨眼睛,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赤足,调皮地动了动脚趾。
而端坐在正中位置的广鹤子倒是依然保持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脸,只是抬手捋了捋长长的须子,目光悠悠,不知到底看向了哪里。
唯有坐在最下首的天机子毫无反应,本来半眯着的双眼此刻几乎彻底闭上了,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阿尧。”
目光扫过三位长老,又在大殿左侧垂袖而立面色紧绷的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身上转了一圈,云遮脸上笑意不减,侧头招呼了一声旁边的白发少年,“去大殿正中跪下,让你的师祖师伯师叔还有师哥们好好看看你。也算,唔,大家相互认识认识。”
白发少年依言走到大殿正中,扑通跪了下去,膝盖撞到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云遮眉头轻轻一动。这孩子,也忒实在。
白发少年却是毫不在意,跪下之后,挺直腰板,昂首看向坐上云遮。
五道子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端起身旁茶案上的茶杯,掀开杯盖,吹了吹漂浮着的翠绿茶叶,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
广鹤子斜眼,看到忽然开始品茶的师兄,停下捋着胡须的手,眉眼弯弯蔼声说道:“云遮啊,我云清观若要收这掌门首徒,可不是一桩小事,千万马虎不得。此刻就让此子以师门称谓同在场诸位相称,恐怕,呵呵,不太合适。”
“无妨,那便等稍后三位师祖应允之后再让孩子叫人也不迟。”云遮亦微微笑着回应。
“原来掌门还晓得,需得我们三个老家伙点头答应,这掌门首徒方才收得下啊。差点儿以为掌门贵人多忘事,记不得了。”五道子张口,幽幽说道,茶杯依然端在手中,袅袅热气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弟子当然记得,且是谨记在心。”云遮恭顺应道,“这不即刻就请了三位长老前来共同商议此事了么。”
“既是商议,那便表示也还是要听听我们三个老家伙的意见的,对否?”五道子放下茶杯,理了理衣摆。
云遮颔首:“自然。五道师祖请讲。”
“那老道便不绕弯子了。”五道子抬眼看向云遮,目光沉沉,“此事,不可。”
云遮轻轻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殿外人群一阵微微躁动,而殿内一众弟子则不由同时屏住了呼吸。
“为何?”须臾,云遮问道,笑意再次挂上眼角。
“我先问你,此子姓甚名谁,从何而来?”五道子反问。
“姓甚不知,单名一‘尧’字,是在大愿山捡来的,且其似乎没有记忆,所以具体从何而来,便也不知。”云遮如实说道。
五道子立刻道:“如此,此子便是来历不明。若是进到观中修行或可,可若要收作掌门首徒,万万不可。”
“记得当初,师傅将我领回来的时候,”云遮抬了抬眉毛,“五道师祖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
五道子呼吸微微一滞,没有吭声。
广鹤子见状,呵呵一笑,看着云遮道:“那是你师傅脾气不大好,非不愿多说,我们这才不得不多啰嗦几句。”
“广鹤师祖的意思是,弟子这个掌门,当得脾气太好了些?”
没料到云遮竟如此反问一句,广鹤子面上笑容一僵,左手握拳凑到嘴边咳了几声,同时用右手手肘撞了撞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师弟。
“呃……依老道所见,此子年纪轻轻,居然一头白发,恐怕营养不良,容易生病啊!”
坐在末尾一直在打盹的天机子被旁边的师兄叫醒了过来,在领会到其他两位长老的意思之后,忽然如此说道。
云遮眼角一跳,“世间之大,少年白头自是有的,不是甚么稀奇事物。”
“而且,”云遮用食指卷起自己的一缕长发,“我也有一半白发,天机师祖莫不是看不见?”
“这……但你不是也还有一半黑的嘛!修道之人讲究阴阳调和,你这一黑一白,恰巧也对应太极之图,呃,那个,寓意很好嘛!”
“天机师祖好口才,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似乎也还有理有据,乍一听,倒完全不像信口胡诌。”云遮拱了拱手,“弟子拜服。”
“欸,一点儿拙见,拙见而已。”天机子谦逊地摆了摆手,停了一会儿,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抖,总算察觉到云遮话里有话,“好小子!竟敢讽刺你师祖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怎会。”云遮抖抖衣袖,“弟子对您老的敬佩可谓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你小子!你……你……”
见这糊涂师弟“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坐在首位的五道子总算再沉不住气了,略一沉吟,张口说道:“云遮啊,眼下就先别同你天机师祖耍嘴皮子功夫,逞这一时口舌之快了。”
目光一转,看向大殿圆柱上方烛台,语气也较先前放缓了许多:“遥想当初你师傅要收你为徒,虽说我们几个确实因为你的来历不明置喙了几句,但你根骨极佳,真气纯净,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修道奇才,再加之你师傅一再坚持,我们便也应允下来,让你成为我云清观的掌门首徒。这些年看着你与日俱进,成长神速,如今已担大任,作为我云清掌门,方方面面游刃有余,且颇有建树。我们三个老家伙,虽然嘴上不说,实则皆是十分欣慰啊。”
“五道师祖不妨有话直说。忽然重提往事,未免有些无头无脑,云遮不太明白。”五道子忽然一番情真意切,云遮却似乎并不领情。
五道子面色一僵,一口气几欲岔道,定了定神,道:“好!那便莫怪老道有话直说了。”锐利目光直接投向大殿正中跪着的那背脊挺直的白发少年。
“简而言之,此子和根骨极差,真气浑浊,且年岁太大,方方面面,皆不宜修道,万不可担此大任!”
此话一出,本来还在偷偷议论着什么的殿外前坪的弟子瞬间同时噤声了,殿内一众弟子更是面面相觑,四目相对之时都能在对方眼中看到难掩的惊异。
唯有白发少年神色如常,好似这番话语根本与自己无关,只是静静看着云遮。
云遮亦垂眼注视着少年干净的瞳仁。
二人无声对视片刻,云遮收回目光,食指指腹在石椅的扶手上敲了敲,轻吁口气,淡淡说了句:“是么。”却不是询问,类似一句感叹。
“正是!先前你五道师尊一直没有挑明来说,已是给足了这孩子与你的颜面了。”广鹤子立刻应道,“只是若再遮遮掩掩不把缘由说明,恐怕此事便会要一直不依不饶下去了。”
停了一会儿,见云遮并不应声,广鹤子又道:“其实这孩子的情况……想必不用我们几个老家伙多说,你自己……定然也是知道的。”
云遮还是一言不发。
广鹤子只好再次转头看向又快要睡着的师弟,殿内众人也随之一齐看了过去。
察觉到众人目光齐齐扫了过来,天机子晃了晃脑袋,努力睁开双眼,点着头附和:“正是正是……嗯……二位师兄所言极是!这个云遮啊,你可得好好听着,不要如此叛逆,毕竟咱们……咱们可都是为了云清观,亦为着你着想!”
三位长老依次话毕,众人目光又十分默契地移向云遮,却是陡然发觉,他那一直挂在嘴角的浅浅的笑意慢慢收了回去。
察觉到云遮神色变化,五道子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张口道:“自然了,若你非要收此子入观,可将其托付给观中几个年长些的玄字辈的门生为徒。或者,看看你的师兄弟门是否还有愿意收徒的,亦可。”
话毕,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云遮,见他右手握拳撑起半边脸,垂着眼睛,浓密的睫毛覆住了他的神情,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五道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停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若你实在对此子放心不下,师祖可以现下就帮你说道说道,看看在场的你的这些叶字辈的师伯师叔们还有谁要收徒的,当场便可拍板定下来,归入其中一人门下。如此,你总该放心了。”
“五道师祖。”云遮终于出声。
他抬起双眼,定定看着五道子:“可弟子方才说的是,我要收阿尧为徒。”咬字清晰,一字一顿缓缓吐出,尤其是“我”字重音拉长,强调的意味不言而喻。
“砰”,茶杯被重重放到案上,滚烫茶水从杯盖之间的缝隙中泼洒了出来。五道子面上那道可怖疤痕狠狠抖了一抖。
云遮看在眼里,嘴上继续说道:“师祖尽管年岁颇高,但是耳聪目明,想来,是听见了也明白弟子的意思的。”
五道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模样生得凶恶,本就不怒自威,加上那道几乎劈开他半边脸的伤疤,此刻更显面目狰狞。
云遮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或是察觉到了也并不在意,只是用一只手撑着脸,斜坐在石椅之上,等待着他的回应。而这份等待,似乎带着些咄咄的意味。
大殿人群正中,垂袖而立的云霭不自觉捏紧了衣袖。
他咬紧下唇,微微垂着头,两个眼珠子却疯狂地在云遮和五道子之前轱辘轱辘来回地转,直到被师傅叶真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才赶紧收敛了过于明显的激动表情,只是内心的惊涛骇浪依然汹涌澎湃着。
一贯以为掌门师兄是个大软柿子,好捏得紧,没想到软柿子里竟然是好大一块硬骨头!梆梆硬!竟然敢跟铁面阎王五道师祖针锋相对毫不客气。当真……好生吓人!也好生精彩!
云霭很兴奋,眼皮都不住微微震颤了起来。
众人的印象中,云遮长着一双很温和的眼睛,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但此刻,他斜坐在掌门石椅之上,一只手撑着脸,面容冷峻,瞳孔里仿佛飘着一场大雪。
众人这才惊觉,原来这双眼睛,竟然有着这样可怕的压迫感,教人无端透不过气来。
众人心头微微震颤。他们终于想了起来,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掌门人,亦是单枪匹马斩杀鬼王的道门第一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