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四月第四周
屏幕前的沈沉再也看不下去,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全都想起来了,四年前的四月十四日,是他自己,亲手杀了林桦。
他天生红绿色盲,分不清绿色和深红色。神志不清的他没有去看瓶子上的文字,把堪比毒药的高浓度镇定剂注射进了爱人的身体里。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地狱般的研究所,不顾沿途还活着的人,直奔停车场,在联络桥上冲出围栏,出了车祸,没了肚里的孩子。
他是幸运的,四零二里所有的人都没能逃离病毒的侵蚀,只有他,或许是受到了上天的青睐,从地狱里捡回了一条命。
可他也是不幸的,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丈夫和孩子。
许舒把最后一个人打死在门口,他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如此厉害的机器人。他处理完自己的人之后,到处找沈沉,没想到在二层中部居然遇到了两个人,对方的速度力量都是极优的,就是许舒也对付了半天。当他把人推在墙上的时候,什么东西从对方脖子后面掉了下来,然后这个人就不动了,任由许舒摆弄。
许舒十分奇怪,但没有空去管地上的尸体,他要尽快找到沈沉,以防他看到了什么。
当他走到监控室附近,听见那悲痛的哭声时,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全是发抖的气息。
还是晚了一步。
许舒平复了一下情绪,走进了监控室。
沈沉还跪坐在那里,几近疯魔,但许舒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看见来人,沈沉已经没有惊讶了,仿佛这世上再发生什么都不值得惊讶了。
许舒的脸出现的那一刻,沈沉也全明白了。
“是……你。”他喘着气,仿佛听了个什么笑话,难以置信地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声地质问站着的人。
“是我。”
“从一开始就是你……”沈沉哈哈呵呵笑着,哇哇呜呜哭着,仰天大笑里夹杂着凄凉呜咽,竟显得面前的人不真实起来。
“是我,我就是,当年的蝴蝶小队队长。”
“可笑,太可笑了。”
可笑苦苦追寻的真相,是自己亲手杀了爱人。可笑亲亲热热的枕边人,是真相的帮凶。
那天下午,许舒路过陈辰弹钢琴的门口,不是因为巧合才进来听听,而是因为四年前以蝴蝶小队队长身份来四零二处理事件的时候,在录像里看到了他,听到了他弹得那首曲子,而那首曲子让许舒第一次见他弹琴的时候,就认出了他。
可笑他沈沉从一开始,就是个跳梁小丑,自以为带着面具无人能知,却不想枕边人早就揭掉了他虚假的表象,把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得一清二楚。
“我早就说过,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许舒说。
“不知道比较好?不知道自己是凶手,苟且地活在这世上吗?是我杀了他,是我啊。”
许舒急切地反驳:“不是你!林桦迟早要死的,他只是不想你,不想你再沉沦。”
林桦只是讲了个善意的谎言,也许他还能撑几个小时,再看看沈沉,看看他臃肿的肚子,看看他还未到来的孩子,最后再看看这个世界。可他怕,怕沈沉真的疯了,再也好不过来了,再也不是他心头那朵单纯可爱洁白无瑕的银杏叶了。
“他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你,是他做了生死选择,他选择让你活下去。”
地上的沈沉哭得很难看,又笑了几声,又哭了几声,真真是个疯病人了。
许舒说过,四零二里有他们都不能面对的真相。原来这就是真相。
陈辰不能面对自己是凶手,也不能面对许舒是蝴蝶。
许舒不能以现在的身份面对陈辰,也不能面对曾经的自己。
许舒曾经说劝过他,忘了过去往前走,可他根本没有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就是他听明白了,也不可能真的放下。
因为忘记过去的陈辰只有查明了过去,才能重新生活。
而逃离了过去的许舒,只有放下过去,才能获得新生。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背道而驰,永不会走到一起的。
而现在,他们都面对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从此是负罪前行的他,不得解脱。
他从此是远在天边的他,无法原谅。
可就算是许舒处理的现场,把四零二的一切证据毁尸灭迹,他沈沉依旧是杀死林桦的凶手,难辞其咎。
许舒蹲下身试图靠近他,想看看陈辰的脸,摸摸他的手,可那人低垂着头,无声地拒绝。
“所以我说,不要再查四零二了。”
不知道当年林桦是怎么死的,你便不会难为自己。不知道我是谁,你便不会怨恨我,我们就还有未来。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会彻底站到你的对立面,我就还能骗你,哄你,抱着你,虚构一个假象,给你一个梦。
许舒想说却说不出口,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可现在,琼花都谢了,梦都碎了。
“所以,你要动手了吗。”提问的人似乎毫不在意答案是什么,“也好,在这里也好。”
杀死所有跟四零二相关的知情人,守住当年的秘密。蝴蝶小队不过是高层的清理人,命令的执行者。
许舒沉默了很久:“我不会的。”
喘息的声音停了下,仿佛在质疑这答案。
“我不会的,我想你回家,宝宝还在家里等着你。他那么小,还躺在摇篮里,向你伸手要抱。你走得那么急,都没有抱抱他。他很乖,很少哭。哭得时候大多在想你。”许舒蹲下来,终于碰到了沈沉的脸颊,“他现在身体不好,需要你照顾。哪有爸爸这么冷淡,都不抱自己孩子的。”
沈沉想起了他死去的第一个孩子,又想起了那个红色的肉团,哭泣声回响在脑海里。
“都过去了,好吗。孩子在等你。”
许舒蹲下来,伸手去握沈沉的手。
许舒想起家里的婴儿房,想起蓝色的墙壁和彩色的摇篮,想起摇篮上挂着的风铃,风一吹叮铃作响,想起里面的小小人儿,意味不明的哼唧仿佛就在耳边,他不禁笑了出来。
“爱一个人啊,爱一个人就是什么时候都想着她。见得着的时候,满眼都是她。见不着的时候,满心都是她。”
哥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徐术啊,你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爱,等你遇到真爱的那一天,你就会发现,人真的会是义无反顾的。”
小小的许舒站在屋檐下:“就像你为了姐姐这样吗?”
男人站在雨里,背对着他。
“是啊。就像我为了她这样。”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
“哥哥,你真的要走了吗?”
“嗯。”
“你要去哪儿呢?”
“……”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
雨很大,男人的身影很快就和雨幕融为一体,看不见了。
许舒想,他大概不会回来了。
不久后姐姐收到了一笔钱,够她平凡活一辈子的一笔钱。
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也没有回来。
可她无福消受了,她选择了去找男人。
许舒回到小房子的某个晚上,姐姐去找哥哥了。
她躺在简易的木板床上,平静而安逸。
银行卡就放在桌子上。
【许舒收】
原来是真的,爱一个人啊,是义无反顾的。
就像哥哥为了姐姐,义无反顾卖掉自己的生命一样,他也为了沈沉,重回军部,捡起屠刀,但这次,他站在了想要保护的人身前。
“我想……”
许舒话还没说完,门边突然伸进来一支黑色的枪口,他一瞬间睁大了双眼,来不及通知地上的人,猛地就扑了过去,把人死死护在身下。
“狗日的徐术!军部的叛徒!全都去死吧!”那人拖着半截身子卡在窗户上,“背叛者不得好死!”
是蝴蝶小队现任队长。
他怎么也没想到,许舒会成为叛徒。他们一行六个人刚上二层,准备开始搜索,就收到了一层一个队员的求救信号,他打算立刻下一层进行救援,没想到在楼梯附近遇到了上二层的许舒。
他即可向许舒报告一层的情况,并且询问为什么许舒平安无事上到了二层,一层出了什么情况。可话还没有说完,许舒就冲自己动了手。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层出现的求救信号也许就是因为许舒的叛变。他反抗地太过,没能被许舒一下子处理掉。
虽然他不明白许舒为什么突然叛变了,但他竭尽全力和许舒打斗。
两个人都不是好对付的,缠斗一番也没有谁能拿到上风。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另一个人,三个人打成了一片。
新出现的人很是厉害,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打不过了。
那个人一个闪躲,把一个沉重无比的金属柜子推倒,正好压在小队队长身上。对方被压在金属柜子下动弹不得,那个人又去追许舒,许舒废了一番力气才处理掉那个人,然后回来看他的情况。
“狗日的许舒!你知道背叛军部的下场是什么吗?!”他冲着身前的人喊道,“你以为你能活多久?就算你能离开四零二,你以为军部会放过你吗?”
“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许舒看他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从柜子下面出来,就没有给他注射麻醉剂。其他人的麻醉剂至少要三个小时后才会失效,在那之前离开四零二即可。
然后许舒上了二层,又在中部遇到了一个人,他才发现对方其实是机器人,怪不得这么难对付。刚才出现的那个人也可能是机器人。
他以为处理掉这些,就万无一失了。
可军部出身的人,哪里是会轻易放弃的。蝴蝶小队队长用锋利的小刀一点一点割断了双腿,从地狱里爬出来,拖着一地的鲜血,势要报仇。
看见来人,沈沉才反应过来,蝴蝶小队前来四零二执行任务,不可能是一个人来的,为了救他许舒竟然干掉了同行的其他人。
子弹不偏不倚打在许舒的背上,沈沉听见他的闷哼声,一下又一下,心里难受起来。好在许舒穿了防弹衣,应该受伤不严重。
直到门口那人没了子弹,许舒才起身,反手就是一枪,正中那人心脏附近。
“没事了,我……”
什么物体闪着光冒着烟,飞快地从门口被扔了进来。
只一秒,许舒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他迅速起身,拖拽着身下的人,用力把人推进手边半开的金属柜子,柜门来不及关全,砰的一声,耳朵轰鸣,整间屋子的顶都塌了下来。
上层杂物间的东西陆陆续续掉落下来,东西不多,也不重。厚重的天花板却是相当厉害,金属柜子上端已经被天花板压的塌陷,而门外的人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状况。
沈沉整个人都是懵的,大脑昏昏沉沉半天反应不过来。
塌陷还在继续,过了一会儿停止了,可当塌陷的声音停止后,便是可怕的寂静无声。
“许……舒?许舒?”沈沉叫了两声,没人回应。
他用力听,听见轻微地喘息声。
呼吸声,又是呼吸声。上一次他循着呼吸声找人的时候,林桦离开了他。这一次,他又要循着呼吸声找许舒了。
柜门已经坏了,因为塌陷被卡得很死。
“许舒,你怎么了?你回答我啊。”
沈沉抽出刀子划了半天,才勉强把柜子弄出个能钻出去的口子。
许舒就躺在那里,被塌陷的天花板虚虚压着,像一只濒死的雄狮。
沈沉连爬带滚地到许舒身边:“没事的,天花板是虚的,没有砸到,我现在帮你移开,移开就好了。”
许舒用手抓住他,摇了摇头:“听我说。”
“移开就听你说,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许舒的手用了一点力:“先听我说。”
沈沉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听他指挥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我摸摸看,我摸摸看你伤有多重,你不是有医药包吗,我先给你治疗一下。”
沈沉已经能想到天花板下面的躯体是多么重的伤,可能是血肉模糊,甚至是一滩烂泥。可他手伸进去,却什么也没摸到。
许舒的下半身已经没有了。
“小花猫一样。”许舒满是血污的手怎么也擦不干净沈沉的脸庞。
他收回手,在衣服上摸索了几下,掏出一个优盘,放在沈沉手里。
“备用车…在一楼。这是新身份……盛唐和白瑜会帮你。”许舒出了一口长气,“往前走,别回头。听话。”
往前走,别回头。
那是百花宴的那个下午。
沈沉经过玫瑰花丛,那味道太过熟悉,他不由得停下来。
许舒的手贴上他的背,轻轻推了一把:“往前走。”他拥着沈沉说道,“前面有白色的琼花,特别漂亮。”
沈沉被拥着走了两步,走出了玫瑰花丛,他心里仿佛有千万不舍,回头张望。
后面是万万千千艳丽的大红,可很快,他便到了一片雪白和嫩黄之间。
许舒拉了他一把,把他拽入花丛中,拥着他的背说道:“别回头了。这里不好看吗。”
微风吹起,白色黄色的花瓣星星点点,弥漫在空中。它们旋转着,翩跹着,稍不注意就迷了眼。
听话。许舒对沈沉说了无数遍,这大抵是最后一遍了,他说得格外轻柔,格外认真,格外深情。
许舒笑了声,想再说点什么,胸腔里的血却再也不受控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喷射在沈沉衣服上,是滚烫的,像一朵朵艳丽的玫瑰。
“我总是想着,都会过去的。”
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无法过去的。
因为许舒只有放下过去,才能往前走,而沈沉只有查明过去,才能往前走。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背道而驰的。
所以这一次,白色的琼花也变成血色的玫瑰了。
沈沉喘着气满目奢望,把人搂在怀里,仿佛只要他不放手,这人就不会走。他的眼泪流到许舒的脸上,脖子上,最终都混入鲜红的液体里。
他伤心地哭着,像一个迷路了找不到家的小孩:“过去了,我答应你都过去了。”
我答应你,所以你也答应我,留下来好吗。沈沉把话隐在了呜咽声里。
他再也不回头看玫瑰了,手里这朵沾满血色的琼花,能不能不凋谢。
“我还没听你……叫我一声……老公呢。”耳畔的声音清如风缈如云,像一个美好的梦,扎在他心头却沉如铁利如针,带着血腥味。
“你活着,我就叫,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沈沉再也忍不住,他抱着许舒的头痛苦,泪水不断地滴在许舒的脸上,“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
“不要留下我一人,求求你……”
却是再也没人回应他。
“第二次了……”
琼花都谢了,蝴蝶都死了,梦都碎了。
人,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