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三月第四周-起
蛋糕店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虽然年已经过去,但在周五的晚上,还是卖得精光。
在这样一个偏远县城接近农村的地方,能有人做出如此美味的甜食,也是顾客频繁光顾的原因之一。
谢唯把最后一个盘子洗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腰累得有点直不起来。
干了半辈子坐办公室和电脑打交道的工作,转行干体力活对一个中年人来说确实吃不消,不知道老是弯腰干活儿,会不会没几年就腰肌劳损。
这几天真的要考虑辞职这件事了。
谢唯一边想着一边用一只手锤着腰部,另一只手按在料理台上。一个没注意,把刚洗完的玻璃杯给打掉了,吧唧一声,碎了一地。
谢唯被突然的破碎声吓到了,心跳很快,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弯着腰扫地。
老板娘听见声音,进到后厨来,看见他正在收拾碎掉的玻璃杯。
“不好意思,不小心把杯子给打了,您从我的工资里扣吧。”谢唯道歉。
老板娘摆摆手:“一个杯子而已,没事儿。”
“您还是从我工资里扣吧。”谢唯很坚持。
“行吧。”老板娘对他这种诚恳的人很是赞赏,从展示柜里拿出最后一个蛋糕:“今天辛苦了,剩下一个,你带回去吧。”
谢唯摇头:“谢谢您,不用了。过年您送的还剩一些的。”
他其实并不爱吃甜食,以前是为了哄爱人才学的手艺。过年的蛋糕让谢念吃了大半。
“拿着吧,也不是天天给你。就剩一个了,拿回去吃吧。”
于是谢唯拿着蛋糕回家了。
夕阳的余晖里,谢唯一边锤着腰一边往家里走。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要走半个小时。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怪怪的。不知道是因为工作的时候打碎一个杯子有些在意,还是因为腰上的病又犯了而心烦。回家途中还在不平坦的土路上稍稍崴了脚,有点疼。
不知名的野鸟落在不知名的枝头,嘎嘎叫着,仿佛在笑他一天的不顺。
谢唯揉了揉脚腕,站起身来,野鸟怪叫着飞走了。
到家的时候夕阳正落在院子里的树梢上,格外昏黄。隐在树荫里的不知名的春虫锲而不舍地嘶吼着,像在宣告着什么事情即将到来。
“念念。”谢唯打开院门的时候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他。这非常奇怪。
通常这个时候,谢念都会在院子里等他,或者在客厅的地毯上摆弄积木,但只要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出来迎接。他刚走到家门口,还没开门,都能听见谢念叫爸爸。
最重要的是,谢念在院子门口设置了红外线探测仪,只要他一到家门口,谢念立刻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自己都出声叫人了,还不回应呢?
这可太奇怪了。
谢唯关上了院子门:“念念?”他又叫了一声。
家里的大门是虚掩着的,谢唯皱着眉头打开,客厅里也没有男孩的身影,地上的积木拼的完完整整,好一座雄伟的建筑物。
不在客厅,难不成在二楼书房?在拿书吗?
谢唯有点着急。
“念念,念念!”他一边喊着一边上二楼,崴到的脚踝处有点疼,他走不快。卧室里没有人,书房里没有人,找了一圈哪里都没有人。
谢念从来没有主动出过这个家,就算他学会了很多东西,除了跟着谢唯,其他时候不能出家门是一条死定律,是刻在心脏里的。
从来没有出过错的谢念,怎么会突然离开家呢?
谢唯皱着眉从二楼下来,不得不去研究室看一下谢念身上的追踪器了。
可当他下到客厅的时候,谢念就站在屋门口,屋门大开着。他的背后不是夕阳,而是一个男人。
但男人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
面对这个不速之客,谢唯握紧了拳头。
“让他出门,真是花了我很大力气。”是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但谢唯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是谁。
男人自顾自地说道:“不愧是你的杰作,如你一般坚决。”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好话,谢唯没有回应。
男人进了门,走到谢念的旁边,似乎在等谢念关门。可谢念就是站着不动。
他又等了几秒,谢念还是立在那里,无声地拒绝男人的指令。
“看来我还是略逊一筹啊。”男人无奈地说道。
“念念,过来。”谢唯出声叫他。
谢念接收到谢唯的声音,手指动了动,眼睛焦距变了变,有些踉跄似的向前迈了两步。
可男人伸手挡住了他,不让他再往前走。
谢唯皱紧了眉头。就在他以为男人会做什么的时候,对方又放下了手。
谢念几步走到谢唯身边,谢唯一把抱住了他,手指在他脸上和后背不停地摸索。
男人轻笑了声:“放心,我没对他做什么,我就是,小小地近距离观赏了一下这份杰作而已。”
“毕竟……”男人亲自关了门,他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他真的太出彩了。”
“您有什么事儿吗?”谢唯揽着谢念,有些不太高兴。
自从他搬到乡下来,从没有人登门拜访过,就是前来敲门的邻里邻居,也只是在院子里说说话,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就算是有人想登门拜访,也不应该是这种形式。谢唯对眼前人抱有很强的戒心。
“学长,我们就不要这么客气地说话了吧。”男人的正脸终于完全呈现在谢唯面前。
那是一张稍微有些凌厉的脸,年纪三十出头的样子。分明不是一张多么恐怖的脸,却惊吓到了谢唯。
“你……”谢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周……宴!”
“哈哈,是我。”周宴走到客厅的沙发旁:“怎么,没想到还能在这里,”他停顿了下,“在这么个穷乡僻壤,见到几年前的熟人?”
他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冲楼梯旁依然沉浸在震惊无比中尚未调整过来的男人说道:“学长,好久不见。”
“你不是,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周宴似乎很享受谢唯这种表情。
“你不是……出事了吗……”
“出事,”周宴似乎在咀嚼这个词汇特有的含蓄,又似乎不满意这避重就轻的说法,他直截了当道,“我不是应该被深埋在那个见不得光的研究所吗?就像调查报告上说的那样,因实验操作不当,四零二研究所发生病毒泄露和爆炸,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研究所,无,一人,生还。”周宴一字一顿地说着,声音里透着阴森。
谢唯看着周宴那张脸,和四年前一模一样,仿佛时间没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周宴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划掉了。
“而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完好无损地坐在你家里的沙发上,和你说话。”周宴笑了声,“学长,你就这么吃惊吗。”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和当初知道文研究员有孩子了一样吃惊。”周宴哈哈笑了两声。
谢唯默默听着不接话。说多错多,他要保持冷静。
“想知道答案吗?”周宴问谢唯,但没等谢唯说话,就接着说,“说点什么吧,这么多年不见,我们先,叙叙旧。”周宴靠着沙发背,一副半个主人的姿态,很是不见外。
谢唯还是很警惕:“叙旧还是等下吧,你是来干什么的。可以先告诉我吗。”
周宴干笑了两声:“学长,这样就没意思了吧。先叙叙旧。”
“你是来干什么的。”谢唯执意问道。
周宴的脸色比刚才冷了几分,他本想先享受一会儿久别重逢的喜悦,谢唯却一点面子不给。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需要说出来吗。”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学长,研究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才的,这需要我说吗。啊,也是,我还没见过能力在学长之上的人呢。研究所怎么会放弃拉你入伙呢。”
周宴牵起嘴角笑了两声。
“你早就预想到研究所会回来找你。不是吗?”他顿了顿,“你能预想到这个,但你没预想到会以这种不正式的形式上门,且上门的人是我,对吗。”
这话倒是没错,研究所一旦有重启打算,他谢唯,一定是第一个被邀请的人。
因为正如周宴所说,以他的能力,至今为止,他说自己是第二,还没人敢站出来说自己是第一。
既然来意已经说明,周宴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怎么,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吗?”周宴翘起嘴角,似笑非笑,“还是说,你这三年查到了够多的信息,足以拼凑出四零二的真相。”
“我不想知道什么真相,我只想平静地生活下去。”谢唯握紧了拳头否认道。
“啧啧学长,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谎的时候,特别喜欢握拳头。”
“……”
“就像当初我问你,新进的实习生里你最喜欢哪一个,你回答是我一样。”周宴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他曾经问过谢唯:“学长,新进的实习生里你最喜欢哪一个?”他不记得当时提问的心情了,又或者他是故意忘记那种充满期待的心情的。
谢唯就笑笑说道:“可能是你吧。”而他的手握紧了杯子,不自然地喝了一口。
周宴记得得到答案后的失望,那种被抛弃了似的不解,困惑,甚至怨恨。
谢念像是终于缓了过来,眼睛里有了神。
“爸……爸……我……”他艰难地开口,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谢唯搂了搂他:“没事了。”
“这里……”谢念的双眼好像无法对焦似的,面部神情看起来有几分呆滞,他指着自己的心脏,“奇怪……不听话……”
谢唯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没事了,等下爸爸给你看。”
周宴像是陷入了回忆一会儿。
“算了,不说这个了。既然清醒了,就说说你怀里那个吧。”
“学长不愧是当年学校里【最有价值学生排行榜】第一名,研究所这么多年那么多人,都赶不上学长一个人四年的研究成果。”
谢唯把怀里的谢念搂得更紧:“我不知道你说这些过去的事是什么意思,我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周宴摊了摊手:“害怕什么,我也没说你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过,你这句话说得不心虚吗,学了这么多年人工智能,有一条规则是什么来着……”
人类从编写程序制作机器人开始,就制定了一条根本原则。
【如果一台机器通过了图灵测试,不论它是什么,为了什么制造,处于什么阶段,是否能控制,都必须立刻销毁。】
已经占据地球生物链千万年的人类,绝不会把位置让给钢铁人,还是自己亲手制作出来的钢铁人。
“哦,对了对了,学长怎么会忘了,学长可是【最有价值学生排行榜】第一名。”话里带着巨大的讽刺。
谢唯把谢念按在怀里,不让周宴看见他的脸,哪怕一丁点儿。
“你到底要干什么?”
“呵,我要干什么的,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周宴摊开双手,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来,“我刚才说了,研究所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才的。”
“……”
“我也说了,学长这么聪明,肯定预想到了研究所会回来找你的。那回来找你,你觉得还能是干什么?真是叙旧吗?哈哈。”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周宴却笑了有十来秒,“你当年去危3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不是吗。”
谢唯没有回应对方的话。
“学长,你知道研究所想要什么。”周宴讽刺道:“你又在这里装什么无知,兜什么圈子呢。”
说罢周宴起身,在家里转了一圈,手指抚摸着各色家具:“隐居乡下,呵。”他轻笑了一声,“学长,你要真想从此消极避世,从一开始就不该研发他。”他用手指着谢念,语气里若有若无带着点不平和嫉妒,“但凡你再平庸一点,就一点,不要那么聪明,不要那么执着,说不定真的能一辈子过这种无忧无虑坐吃等死的生活。”
然后他走到中间的地毯上,上面是谢念搭出来的极其复杂的建筑物,他一脚踢翻了。
“可惜你太优秀了,优秀到整个研究所几十年都无人能敌。你太聪明了,你知道四零二背后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又太执着了,执着于把那些东西从暗无天日的地底下翻出来。而这三点!”周宴突然提高了声音,又喘了一口气,凑在谢唯耳边用气音说道,“终会让恶鬼盯上你,把你也拉入深不见底的地狱。”然后他抬起脸来,笑得像一个已然计谋得逞的恶人。
谢唯看着他可以说是狰狞的笑容,打了个冷颤。
“研究所对活着的人都在持续追踪。我相信你在调查的过程中也发现了蛛丝马迹。所以我今天来,你大可不必摆出这样一副表情来,不是吗。”
谢唯难以接上周宴的话,对方的直白得令他无法反驳。
“我之所以今天才来,是因为我也在学习,成长。而新研究所也需要时间来筹备。”
那他现在来了,说明一切就绪。
“你真的太优秀了。”周宴喃喃自语道,“就是我,也不得不佩服你。就是我,也比不过你怀里的那个。”
“你……你说什么?”谢唯越发震惊了。
这时门开了,进来了两个人。
周宴没有接他的话,他走到门口,拍了拍衣服:“学长,是时候和乡村生活说再见了。”
“当然,我知道你不想去,所以……”周宴打了个响指。
两个人上前把谢念从谢唯怀里拉走。
“念念!”谢唯挣扎着,“放手!”
“周宴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儿子!”
“你儿子?哈哈哈。”周宴几乎要笑岔气。
“爸爸!”谢念拒绝着别人的触碰。
“念念!”
“真是麻烦透了。”周宴咧着嘴角嘲讽,“你们干什么呢,演偶像剧吗?家庭伦理剧吗?啊?还要我当个观众吗?”
周宴像是看烦这种生离死别似的闹剧,他又打了个响指,其中一个男人从兜里拿出了一把刀子。
谢念看见一道白光闪过,他奋力挣脱,抓住他的两个人触电似的麻痹,松开了他。
“爸爸!”
他反身扑向了后面,抱住了正后面的谢唯,而就在这一瞬,白色的刀子从他的心脏穿过,直直穿透了他。
“爸……爸……”他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带着电流声。可他无比坚定地抱着谢唯,抬头仰望着他的太阳,直到所有的光从眼睛里消失了也不松手。
他的心口处电流火花乱溅。
到最后一刻,苏醒的王子都想保护他的造物主。谢唯没有写过这样的代码,这是他心里自主生成的爱的代码。
“念……念……”谢唯拥着谢念,跪在了地上。
而谢念变成了一滩毫无知觉的废铜烂铁。
“你看,学长,你是真的优秀,你写出的代码无人能及。研究所就需要你这样百年难遇的人才。”
谢唯搂着谢念,咽了口唾沫:“我是不会跟你去的。”
“哦?是吗。你不怕我……”
“我儿子没了,我也活够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人,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儿子?哈哈。”周宴听了就觉得可笑,“不过是一副破铜烂铁罢了。”
周宴懒得对谢唯的儿子论发出更多的意见,什么儿子不儿子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不过一副金属,通了电就成了儿子,简直笑话。
但看着谢唯的认真,周宴心里有一股气想发泄,却找不到出口。
“我儿子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儿子。”
周宴他平复了半晌,才开口说:“哎,我是真讨厌强迫别人。”
他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笑得格外开心,好像就等着谢唯这句话。
他又坐回客厅的沙发里,随手抬了抬,家里的电视便打开了。
“局域网真麻烦,全是地上那个玩意设置的陷阱。”周宴抱怨。
几秒钟后电视打开了,上面出现了一个雪白的房间,房间里面全是各种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房间中央是个手术台,而手术台上躺着一个孩子。
谢唯不明所以。
“学长,你还记不记得文研究员怀孕这件事。”
谢唯还抱着谢念跪在原地,听到这句话,他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他马上转头去看电视。
那是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正带着呼吸机清浅地呼吸着。
谢唯喘息着,眼睛却再也无法从电视上移开,无法从那个孩子身上移开。
周宴大笑了两声,好像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不喜欢强迫别人,因为威胁更好用。
“学长,欢迎再次加入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