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四月第四周
男人是个不会发火，很有耐心的人。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比如以前爱人总是抱怨他处理冷冰冰的代码时，技术是一流的，但在做饭方面完全不及格，除了泡面就是挂面，除了挂面就是速冻饺子，还不如会煎蛋的小学生。他从没有生过气，嘴里说着太太说得对说得有道理，哄得对方没脾气。之后还花了一年时间学了一手家常菜，特地去学了糕点烹饪。爱人高兴坏了，直夸他进步飞速，是可塑之才，以后有了孩子，不愁妈妈工作忙的时候没人给做饭了。男人听了只是笑笑，说好，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比如后辈们不厌其烦地向他问同一类问题，工作上的，生活上的，甚至是关于私生活的，他从没有表现出不乐意不耐烦和反感，他耐心地一一回答，甚至是关于自己私生活方面的话题，他都笑着回答，以比较巧妙的方式。
再比如现在，他已经重复了不下十回的搭积木教学，但凡是个正常的孩子，都能学会的难易度，眼前的男孩就是学不会。他没有张口就骂，只是把积木再次打乱，从头教起。
男孩笨得令人难以置信，寻常人学两三遍的东西，他要十遍才能学会，还是学个照猫画虎。似乎是对话语的理解是一次性的，同样的话再次出现的时候，是新的指令一样。只有不停的重复，才能勉强记住一些。
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因不耐烦而发火了。可男人丝毫没有不开心的痕迹，他无比耐心地握着男孩的手，一步一步地教他。
“先拿这个，记住哦，是这个，这个是绿色。接着拿这个，这个是蓝色。蓝色，记住了吗？”
“再说一遍，这个是绿色，这个是蓝色。第一步拿绿色，第二步拿蓝色。”
男孩是没有回应的，就是有，也是非常缓慢和愚钝的，像一个得了痴呆的孩子。
别人会说，快四十的人了，自然是比年轻人有耐心多了。你瞧，家里面最爱陪着孩子的，不就是老人嘛。可男人，就是在年轻的时候，也是无比有耐心的，不然怎么能学计算机编程这么枯燥乏味的专业。
男孩还是没有学会。
“这个是绿色，要放在最下面。这个是蓝色，要第二个放。这个是粉色，要第三个放。最后这个是红色的三角形，要放在最上面。”男人再次重复。
男孩很笨，无论男人怎么示范怎么演练，他就是学不会搭积木，一个小小的房子，只需要四块积木按照顺序来搭建。学了一天才学会前两步，到了第三步的粉色和最后的红色，他总是拿错。不知道是不是分不清粉色和红色的区别，还是分不清这长方形和三角形的区别。
要是天色一暗，他甚至无法清晰地辨认所有的颜色和形状，分不清哪块要放在最下面，哪儿块要放在最上面，他会举起手做出要拿积木的姿势，但犹豫不决一分钟，手就举在那里，像是在思考，又像是静止在那里。
男人教了一遍又一遍，男孩望向积木又望向他的眼神还是那么迷茫。
再一次教学完成后，男人问道：“学会了吗？”他打乱四块积木，指着它们，“拿第三个要放的积木。”
男孩的手停在积木堆上有三十来秒，还是拿起了红色的积木。
男人叹了口气。
客厅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点，报时的小鸟布谷布谷的进出，男孩好奇地转过头盯着小鸟看。
男人指着客厅的钟表说道：“那是钟表，现在是晚上十点，所以里面的小鸟叫十次。当小鸟叫十次的时候，你就要睡觉了。”
男孩听得似懂非懂，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小鸟进去不出来而奇怪，还是因为没见过住在表里的鸟，他歪着头停在那里。
“好了，你现在要睡觉了。”
男孩把头转过来，看着男人，似乎在听他说话，但没有理解透彻话里的意思。
“睡觉就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你不能玩一天的积木，你也要休息。”
男人拉着男孩站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睡觉的时候，不能在客厅的沙发或是地毯上，你要回到二楼自己卧室的床上。知道吗。”
男孩的思维，行动很明显比普通孩子要慢，从刚才到现在，关于睡觉的话题男人已经说了好几回了，可他手里还捏着那块红色的积木。
男人弯下腰，从他手里拿走积木：“不玩这个了好吗。现在是睡觉时间了。”
男孩没有反应，男人就等着。过了好几秒，他才貌似点头似的有反应，眨了一下眼睛，被男人牵着手上了二楼。
男人替他脱外衣换睡衣，动作温柔，又替他盖好被子。
男孩很乖，男人怎么摆弄他都可以，抱着也行，放下也行，脱衣服也行，盖被子也行，但男人要是不动他了，他也就不动了，愣在那里，像一个没有智商的孩子。
男人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睡吧。”
男孩眨了一下眼睛，但没有闭上。
“闭上眼睛就是睡觉。现在是天黑了，就是睡觉的时间。等天亮了的时候，我就会来叫你起床了。”
男孩似乎不明白天黑天亮的区别，他直直盯得男人。
男人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天黑就是……你看家里现在是不是开灯了，就是床头这个亮亮的东西。因为天黑了就看不清了。天亮了，太阳会出来，就不用开灯了。等不用开灯的时候，我就会来叫你起床。”
然后男人出了门，回头看，男孩还是睁着眼睛望着他。
于是他只好回到小床前，轻轻在男孩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晚安。”
男孩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然后闭上了。没有男人的晚安吻，他不会闭上眼睛。
天亮的时候，男孩并没有睁开眼睛。他像一个漂亮的睡美人一样，躺在被窝里，等待他的王子前来唤醒他。
男人打开卧室门的时候，他的姿势跟昨天晚上一模一样。
男人坐在床边，在男孩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天亮了，该起床了。”
男孩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好像一直没有睡着一样。
男人给他换好衣服，拉着他的手下了楼。
今天是周天，男人没有工作，他可以在家休息一整天。
“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是我们的家。家就是每天晚上都要回去的地方，是你能安心睡觉的地方。”
男孩被乖乖握着手，听男人说话。
“家里一共有二层。这是一层，你的卧室在二层。卧室就是你昨天晚上睡觉的地方。”男人牵着他的手在家里走动。
“这是客厅，这是客厅的沙发，这是地毯，就是你玩积木的地方。这是厨房，做饭的地方。这是卫生间。这是一楼阳台，晒衣服的地方。”
男孩听得似懂非懂的，但他的手握着男人的手，不论男人讲什么，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可能是特别无聊的东西，他都没有松开男人的手。
“最后这是大门，可以出去的地方，出去就是离开家。但你不能出去，不能离开家。”男人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发，“记住了吗，没有我的话，你不可以出门知道吗。”
男孩看着蹲下的男人，过了很久，才点了一下头。
男人又领着他上了二楼。
“这是楼梯，我们通过楼梯可以上二楼。”
“这是我的卧室，这是二层的阳台，这是二层的书房。旁边的那间就是你的卧室。”
他们走进书房。
“这是我的书架，上面有很多书。书就是阅读的东西，看的东西，看完了会有收获。”
男人松开他的手：“去拿一本书，哪一本都可以。”
男孩迷茫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什么叫哪一本都可以。
男人想了想：“拿最下面最左边的第一本书。”
男孩过了一会儿才走到书架旁，蹲下去拿出那本《叶芝诗集》。
他还是无法理解太多话语，只对清楚明确的指令做出反应。或者对男人的某一些话语做出反应，一般是命令性比较强的话语，但偶尔也会对其他话语有反应，男人还没有总结出合适的规律。又或者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最一开始的时候，男孩对什么都是没有反应的。
男孩确实是很笨的，十四岁的样子却什么都学不会，听话也听不明白。
寻常父母要是得了这么个孩子，急的要发疯才是。可男人似乎并不在意男孩的天资愚笨，没有一次对男孩发过怒，动过手。
男人白天要上班，不能一直在家里陪着他，就让他晴天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看书，就从书架最下面一层最左边的那本《叶芝诗集》看起来，看完了就换下一本，直到男人下班回家。如果是下雨的日子，就在家里客厅看书，或者玩积木都可以。
男孩第一次得到了可以出门，坐在院子里的指令。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院子的门，这是铁则。
今天是个艳阳天，男孩捧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页一页翻着。他的旁边是男人种的一片向日葵苗，正在茁壮成长，还没有长出葵盘来。
邻居家的姑娘有十来岁了，天天爬高上低的，时不时就在自家院子里的歪脖树上挂着，像一个机灵活泼的小猴子。
“喂，你在看什么呢。”稚嫩的声音响起，引起了树下人的注意。
男孩听见声音，翻书的动作停止了，抬头望过去，那小姑娘正攀爬在矮脖子树上，一动不动地瞪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
他盯了半晌，姑娘也盯着他，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半晌，没有人说话。
看得小姑娘莫名其妙地，怎么不回应别人的话呢。
十几秒后什么都没有发生，男孩又低下头去，接着看书了。其实他并没有看懂书里的内容，他遵从的是男人让他翻书的指令。以此类推，他也没太明白女孩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对声音产生了反应。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人。”小姑娘不满意地说道。
男孩又抬起了头，转过去看树上的人，还是没说说话。
“哦，我知道了。你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小姑娘笑嘻嘻地说道，可见男孩并没有反驳，她才收了笑，“你不会真是哑巴吧？”
半晌又没有动静儿了，男孩低下头去，接着翻手里的书。
小姑娘冲他说道：“喂，你是听得见但不能说话是吧。”
男孩再次转过头来，还是那副茫然的表情。
“你真是哑巴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哑巴，不是在骂你哦。”女孩替自己解释了一句。
可男孩似乎是讨厌不停地被打断，他不再理会树上的人，合上书本起身进屋了。
“长这么好看却没教养，哼。”小姑娘翻身下了树。
男孩回到家里的时候，墙上的钟表刚好指向六，里面的布谷鸟开始报时。
他坐在地毯上，开始玩积木。
男人回到家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搭积木。
天色已然变暗，他开始分不清颜色和形状，撘出来的房子歪七扭八，非常奇怪。他搭完便推倒再搭，一直重复这个行为，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和不开心，好像非要搭出正确的房子才肯罢休。
男人走到地毯前面，蹲下来握着他的手，语气温柔：“这个是绿色，要放在最下面。这个是红色的三角形，要放在最上面。”
男孩犹豫了半晌还是拿错了。搭出的房子和刚才一样的难看。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抬起头来看男人。
“没关系，不着急，慢慢来。”
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转身进了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