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梦与梦
道,生于自然之中,永生不止,生生不息,人从其中,观其奥妙。
方云渡的意识漂浮于虚空之中,回顾往事,好似都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他真的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他未曾亲见过的开阔水域,船只驶向远山与薄凉的水面,前方高悬着一轮明月,光芒朦胧柔和地笼罩天地。烟为行止水为家,啼鸟声声复,彷佛悠长的喟叹,于历朝历代同月同日同一般。
云渡,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如云般漂泊,平生唯有自渡。
方是沿承一位私塾先生的姓,他自小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却出淤泥而不染,一样破落人家的毛病都没有染上。方云渡很喜欢去一家私塾窗角偷听道经,那先生对他很宽容,若发现了他,便会招呼他进去坐。
“你有鸿鹄之资,他日必当展翅凌空。”先生对他期望颇高,闲暇时,还会予他些茶点,再多唠叨些世事庞杂。
先生说他颇具慧根,可以拜师习武,说不定可以投入莲花路门下。方云渡听从先生建议,开始习武,却只是自己摸索,无所从属。拜师需要投名状,而方云渡一介孤身,连莲花楼弟子的面都见不上。
他虽然无门无派,但日夜刻苦精进,得以在武学和道法上颇有造诣。命运又适时地将他眷顾,在莲花楼内部动乱之际,他得到了莲花楼的认可,入了门派,成为了所谓的“大师兄”。
谁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空认得方云渡这个名字。他们也不想了解,只是毕恭毕敬地与他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尊称他一句方公子,本心里还是凉薄地图谋自己的利益。
进莲花楼之前,方云渡是那“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的孤苦人儿,每日勤勤恳恳练功参道,为了更好的出路和归宿。进莲花楼后,方云渡仿若钻入了不染世俗尘埃的套子,永远清明简净,妥帖地扮演着莲花楼大弟子的角色。
为什么会喜欢林嫣?不仅限于侯帆的发问,方云渡也曾拷问过自己无数遍。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一开始就没想过地久天长,却在朝夕相处中奢望过细水流长。
她是平淡日子中的一抹鲜活。她爱吃,爱笑,明明是个卧底,却伪装得好像没有烦恼。她俏皮,拥有自然的天真和不让人讨厌的城府。她待一切人都很好,虽然对那个人必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更好。
她还喜欢没事唱唱小曲儿和戏腔,有的是民间流传,有的是临时创造。她贯会借曲抒情,咿咿呀呀的,还给自己做了几副水袖。
这样想着,虚无缥缈地,方云渡好似听到远方传来林嫣的声音。似真似幻,是那天夜里林嫣在他窗下唱的那首。
“心随万物空流转,满目虚幻妄为真。待到因缘散灭时,只不过似灯花望水月,又好比那明月照空花——”
那一天的夜空没有云,天是森冷的蟹壳青。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
林嫣唱的投入,如泣如诉。方云渡倚在窗边,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两人隔着一扇窗,假装互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只是一人唱,一人听,将那一幕定格成一张绰约的剪影。
那日的月亮如铜钱大小,一片淡黄的湿晕,陈旧而模糊,像信笺上无意落染的泪滴。
既知这次是梦,方云渡便想推开那扇窗,将那百啭千声随意移的姑娘看个分明。他刚一抬手,就听到身后有侯帆的声音响起:“她未必不知道你的心意,但她没有选择你。”
方云渡回神,发现船只,远山,画窗和月亮都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一片暗茫茫中,他又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了。
这时候要抬头看看天,他想起了先生的教导。
他向上看,却发觉自己开始下坠。他忍受着失重的心悸,只能看着天空越来越遥不可及。今天的天空有大片的云朵,云层层叠叠,拼织出一具俯瞰众生的人像,其上大概住着位被禁锢的神祗。
方云渡闭上了眼睛。
红墙宫中,万重门内,林嫣同样身处梦境。
山花红紫,树木高低,她化作了一只雀跃在林间的鸟。桂花随风而落,她自在啼于春涧之中。上下翻飞,从容穿梭,她忽而感觉景色变了——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得像金的铃铛;然后天色暗下来,月亮爬上林梢,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碰倒了灯烬,烧糊了小小的一片。
“这里太黑了,跟我回家吧。”那人是这时出现的。
他的声音是那么具有蛊惑性,让她心甘情愿地钻进他手中精巧绝伦的画笼。
那人许诺的很好,他要找到让她化人的药水,要予她身旁的位置,要和她一同谋划出一个正大光明的未来,并肩执掌阖宫上下。
他说他爱她。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看到被软禁偏殿的皇帝死在他的刀下,满目鲜血漫过百余层台阶而下,好像铺展的绸绒红毯。然后是她期盼已久的大婚,凤冠霞披,风光无限,珠翠金银尽在身,他柔情满怀地牵过她的手,在众人的恭贺敬意中宣布册她为后。
然后呢?故事不会在幸福的时刻戛然停止,人生亦没有永远的上坡路可走。
但她悲哀地发现,她没有想过接下来的然后。
她试着去想,以他并不像表面那般爱她的心,大概会选纳一宫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的美人儿每日给她请安,却让她感到没来由地难堪。这还是最好的结果。她知道他那么多秘密,又当真可以在后位上活得多么长久?
林嫣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可笑。她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让他更重视她几分,至少因为掣肘而爱,但他的目的达成之后,留她,是他尚且保有良心和情分,除她,他也不会午夜梦回而悔。
她好像还看到了,那人真的名正言顺坐上了万人之上的位置,立刻宣布□□交易合法。那些阴暗的勾当从此得以见天日,闻弦家的悲剧会重复上演在千千万万个家庭,甚至是更凄厉的,更惨绝人寰的。
她尝过断了□□后百爪挠心的滋味,人会因为那滋味失了理智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林嫣恍恍惚惚地想着,彷佛又回到了山林之间。她还是那只自由的鸟儿,先遇到的却是位白衣少年。
“你愿意跟我回去吗?我没有笼子,但我家有茂林修竹,还有一池莲花。”少年眉眼都弯得好看,他是风尘仆仆专程为她而来。
木炭起初是树木,茁壮生长,后来死了。透过身子里红隐隐的火,又如同再活一次。然而,活着,不一会儿也便化为了灰烬。它的第一次生命是青绿色,第二次是暗红色的。
心如死灰,就是连火星也燃尽了。那颗心,彻底地沉寂了。
林嫣醒来时,正好对上那人关切的目光。他每日诸多事务,自己还给他平添不少麻烦,林嫣的愧疚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明哥哥”她的嘴唇干涸,语气有些虚弱。
“你受了些惊吓,需要好生歇息。这段时间太辛苦你了。”那人坐在床边,轻轻拉住林嫣的手道,“也怪我,赶去得太晚了。”
眼前人满目柔情,林嫣却只觉得可笑。如果没有方云渡舍身相救,她就只能把命留在灵清池了。去得太晚,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换得她的理解和原谅。
“宋项的人对我下手,差点”林嫣委屈巴巴地皱起嘴巴,小声道。
那人语气自责道:“怪我,我单想到了阵法的影响,让李玄德为你添了符咒。没料到宋项不认得你,会将你抓了去。不过,他为何能用你来要挟穆青让他们呢?”
林嫣听出了这话里话外的试探,心中更觉得悲凉。她端详这人的面容,还是那副让她心悦的五官,却和三年前那个草屋养伤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内里了。不,或许始终是相同的,只是三年前她更傻些,没看透人家为何故意与她音信断绝。
“大概是宋项被丧妹之痛冲昏了头吧。”林嫣叹了口气,敷衍地回答了问题,并不想做多余的解释。
那人转身吩咐侍女道:“嫣儿的情况需要静养,近日不许让人前来探望。没有我的旨意,你们也不许离开这碎玉阁半步。”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软禁。一番周折,穆青让和四皇子还没有死,这人本来就很是不满了。依照如今这情境来看,他也不再信任林嫣。
林嫣看他放开了自己的手,立刻抓住这人的衣袖,语气几近哀求:“明哥哥,我想吃烤番薯。”
这人爱怜道:“我一会儿就让小厨房送来。嫣儿,你放心,你只须好好的休养,不再需要担心任何宫外的事情。”
“你会每天来看我吗?”林嫣最会扮出烂漫的样子。
这人安抚她道:“当然,我尽量。”
林嫣眼神一动,嘴角挂上轻笑道:“汤明,你会一直爱我吗?”
这人猝不及防地一愣,随即将唇瓣上下相碰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