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莺（尾）
阳光穿透云烟薄雾，灵清池的亭台楼阁逐渐清晰起来。
距离上声哨响已过了三柱香的时间，侯帆三人却还没看到宋项赶来的身影。
“听到什么了吗？”穆青让轻声问侯帆道。
侯帆蹙起眉尖，摇了摇头：“安静的有点出人意料。”
方云渡也忧心忡忡起来：“阵法启动是三声哨响，我们暂时还不能继续轻举妄动。难道他们在里面出了另外的变数？”
穆青让忽然回头望向关押人质的那间屋子，语气少有地带了急促：“走，回屋看看。”
还没等其他两人做出反应，他们就又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哨鸣。
“来了。”侯帆眯起了眼睛。
方云渡所设阵法名为“饮啄阵”，取自道法之言：“一饮一啄，自有因果”。
阵眼设在流烟楼，那枚黑色的哨子被放在六处檐角反向延长交叉的尖端镂空中。三声哨响，阵法生效，人心有美恶，莲花楼荡平存恶之心，阵眼所在，天降烈火熊熊，将其化为灰烬。
第二声哨由宋项吹响，意味着集合，决斗和破釜沉舟。
雾色散尽，两方相会。间隔六尺，双方隔空对峙。
侯帆一行三人并肩而立，严阵以待。对面一片黑衣，人数远胜于他们，一眼望去，只能扫视到左右的边缘，看不到人群的末尾。
为首的宋项双手持剑，气势汹汹，面目狰狞道：“你们竟敢对冉儿下手，我绝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
侯帆一向不懂宋项哪来的这般大言不惭的底气，丝毫不畏地冷笑道：“你搞错了，我只想要你的命。等你死了，我们自然会放你妹妹平安离去。”
“平安？”宋项从鼻腔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神情愈发扭曲，“封了冉儿的穴道，将她沉池，现在还满口谎言。自诩匡扶正义的莲花楼弟子，怎么会有如此蛇蝎的心肠？”
“宋项，你泼什么脏水？血口喷人，你”侯帆的怒火顷刻被点燃，分贝都提高了不少，话说到一半，却被穆青让抬手拦下。
穆青让神色凝重道：“宋项，你说话可要负责任，我们没有把宋冉沉池。她现在被好好安置在屋中，你大可不必如此愤怒。恩怨是我们之间的”
宋项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闭上眼睛，沉重地叹了口气，向旁侧挥挥手，黑衣的人群立即让出一条路来，宋冉软着身子，被一位蒙面侍卫抱了过来。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和沉寂当中。
侯帆瞠目结舌，简直难以置信。难道是林嫣和她的人悄悄动了手脚？但这动作未免过于阴狠迅速，且不择手段。
穆青让和方云渡都面如冰霜，心中连道不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激怒宋项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不容易让林嫣后面的人现身。
哨子已经吹到第二声了，宫里那人的另一股势力还不知所踪。如果现在谁吹响第三声哨子使得阵法生效，那么，对整体局势而言，这一场戏就宛如隔靴搔痒了。
宋项抬眉，神情悲伤又带着讥诮，反问道：“我的冉儿就躺在这里，你们没话说了？”
他再一挥手，两位黑衣人将一个女子扭送到前面。是林嫣。
方云渡露出惊愕的神色，率先出声道：“林姑娘？”
林嫣虽然被束着，姿势很不舒服，却将头高高地昂起，表情倨傲，对方云渡这声呼唤表示并不领情。
“我不知你们是否认识这位姑娘，只是偶然遇到，见她形色可疑，便捉来了。如今看来，是认识了。”宋项状似随意地抬了下左手，刚好将剑横到林嫣的脖颈处，“我捉对了。”
穆青让示意方云渡保持冷静，沉声反驳道：“宋兄，不对，你捉错了。我们确实与她相识，不过，她是宫中那人派到我们身边的卧底，看你们自相残杀，我们是再痛快不过的。”
显然，宋项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他冷眼道：“信口开河。”
方云渡下意识看向侯帆，眼神中的焦急无法掩盖。侯帆想开口说胡英俊可以证明，却猛然想起那人的头颅已经与身体分家。
此刻，只有穆青让的脑子还在不停地转。不对，林嫣来联合钱盈时，说的是宋项托人给她传话，宋项现在的反应，却好像对林嫣的卧底身份毫不知情。伪装的要挟没有意义，宋项表现的不相识应该才是真实的。
如果是这样，那最有可能的一点，就是联系林嫣的人说了谎。
宋项拜托那人救宋冉，灭口钱盈，那人却转头差遣林嫣，真情假意中布下另一场局。宋冉的死必然也是那人的杰作，他成功点燃了宋项的仇恨和怒火，期待着两败俱伤的结果。
林嫣一直被变相软禁在莲花楼中，能够在这种情况下直接联系到她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他最好没有察觉到阵法的存在，穆青让只能如此祈祷。
“怎么样？想好怎么看着她死了吗？”宋项语气冰冷，没有留下一丝缓和的余地。
方云渡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真气涌动，已经要心慌到失控。在侯帆和穆青让还没来得及阻拦的情境下，他忽而足下生风，飞身向前，剑刃直指宋项而去。
“方公子！”“大师兄！”另外二人讶异地叫出声来。
方云渡这一出剑速度太快，让宋项被迫双手招架，暂时放过了林嫣。其他的黑衣人不甘示弱，马上提剑拿势向侯帆与穆青让发难。双方陷入混乱之中，方云渡与宋项交着手，也被更多的人围攻，这种情况下，他还不忘分神张望林嫣的去向。
林嫣趁乱挣脱了那两个黑衣人，正意欲逃走，忽然听到方云渡向她喊道：“林姑娘，到我这边来。”
她本能地回头，正好看到一个黑衣人向她举起剑来，准备迎面砍下。她确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此时只能窘迫地向后退步，妄图躲闪过去。
“嫣儿！”岌岌可危之际，方云渡几乎是扑过来的。
他感觉到肩膀好像被人砍了一道，骨肉都有种撕裂的痛感，但将林嫣护在怀里时，他只觉得无比的安心，甚至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方云渡旋身运气，剑锋横扫，把附近的三人都掀翻在地。他的发髻凌乱，右肩的伤口冒着血，染红了一片白衣，有几分触目惊心。
他目光凛冽地环视周遭，低头查看林嫣情况时，瞳中却满是关切和柔情。
方谪仙做不成出世的仙人了，爱意赤诚滚烫，是掩盖不住的。
“放开我。”林嫣的语气中却没有一丝感激，依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方云渡放开林嫣的动作带了些诚惶诚恐，害怕继续拥着引起她的不悦，又怕她远离自己受到攻击和伤害。所幸，侯帆已经帮他把宋项拖住，涌过来的只是些散兵游勇。
“你不要离我太远。”方云渡轻声道。
林嫣丹唇外朗，笑得意味不明：“多谢了，方公子。”
趁方云渡与黑衣人短兵相接之际，她迅速退到三步之外，陡然吹响了哨子。
阵法生效。
秋风的肃杀之意即刻席卷整个灵清池，落叶漫天飞舞，众人刀剑都发出刺耳的金属鸣叫，似乎有一道闪电划破昏暗的长空，脚下的土地随即跟着摇晃。
方云渡半跪下来，用白衣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头脑一阵眩晕。
这不是他当初布下的阵法。有人又做了些锦上添花的手脚，意在抹杀阵中的一切。
他略显艰难地在风沙中睁开眼睛，看到不远处，侯帆和穆青让的情况也不理想。他们好像都忍受着莫大的痛苦，难以移动分毫。
“那那边屋”方云渡辨识着侯帆做出的口型，明白闻弦他们所处的保护界还生效。去那边的屋子，启动符咒回莲花楼，是他们当前唯一的生路。
侯帆已经运送周身真气勉强地站起身子，捏出一个小小的结界，将他和穆青让都护在里面。有了结界的加持，二人步履皆轻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到了屋门口，向方云渡遥遥招手，示意他速速过去。
方云渡还在风沙红叶漫卷中寻觅林嫣的身影，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要走也要带她一起走，此时，方云渡的想法称得上一句幼稚可笑。
有马蹄声踏地而来。
“明哥哥！”方云渡听到林嫣欣喜的声音。
他揉揉眼睛，回首张望，恍然间看到一个素色身影，髣髴兮若轻云蔽月，飘飖兮若流风回雪，被一位男子拉至马上，拥入怀中。
马蹄声渐远，飞驰而起的扬尘几乎要微不可见，方云渡还愣怔在原地，目送着那个黑点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远山天际。
“方云渡！快过来！这里要”侯帆的呐喊声被风吹的七零八落，缥缈地传进方云渡的耳朵。
方云渡猛然回神，发觉自己已经耽搁太久，此刻难以捏出一个堪用的结界。他竭力调整自己经脉中的气息，再三做出尝试，却依旧无济于事。
改动阵法的人修为在他之上，方云渡被绝望笼罩，心如死灰。
关键时刻，侯帆显得尤为靠谱。他重新捏出一个庇佑诀，向方云渡冲将过来，攥住他持剑的右手手腕道：“跟着我。”
方云渡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借力站起，忍受着目眦欲裂的疼痛，踉踉跄跄地跟着侯帆逃到了屋中。
屋内，闻弦和阿华都分毫无伤，只是神情慌张，搞不清眼前的情况。侯帆从袖中甩出一张符咒，以剑锋凭空画出一朵莲花，轻念一声：“开。”
平平无奇的墙壁漾动光晕，露出一扇古朴的小门，门开，五人依次踏入，先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莲花楼也有些过分地安谧。五人站在偌大的菩萨雕像前，相对无言。菩萨依旧是眼眸低垂，怜悯宽仁地注视着世间，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佛像无动于衷，可人的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变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死了。”闻弦忽然开口道。
如果林嫣在场，此时她就会接话问道：“谁？”虽然是明知故问，但她天真的语气总能起到调节氛围的作用。
侯帆顶替了林娘娘的角色，动作有些僵硬地摸摸闻弦的头，问道：“谁？”
“宋项。”阿华道，“我们看到了，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真是个不恰当的词语运用，穆青让心想。但他思索片刻，又觉得这词语无比妥帖，宋项被宋冉之死刺激，心中恶念之甚已经注定了他惨烈的死相；同时，他又确实是为了宫里那人而死，算是竭尽忠诚。
穆青让轻声道：“恶有恶报，以告慰亡灵。”
侯帆的思绪还在林嫣身上，若有所思道：“林嫣叫那人明哥哥，想必，马背上就是宫里那人了。”
穆青让的眉间有几分抹不去的忧愁：“在兆阳城外的世界，他们行动都使用代号。即使他在这边用真名示人，我也无法察觉。”
“说话弯弯绕绕，还不是说你满心想要追仇，结果连人家的真名都不知道？”方云渡从旁讥诮，语气颇为不善，让侯帆不禁吃了一惊。
侯帆立刻不悦道：“方云渡，你怎么说话呢？你刚才为了目送人家情深意笃，差点死在那里，谁救你的？你给我记住，一切都是你自作多情，林嫣她根本就”
方云渡急火攻心，大口地吐出鲜血来，打断了侯帆的慷慨发言。
“方公子！”“你搞什么！”“方大哥！”
高高低低的惊呼相继涌入他的耳朵，好像有人来上前搀扶他。好浓重的血腥味道，方云渡想，我到底是在哪里啊？
他意识模糊，想要抓住些什么，眼前却只有林嫣的身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明眸善睐，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
“方公子，今天小厨房多做了点豆糕，来点？”
“好，那就谢过林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