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蠢人
一个独臂男子踉踉跄跄,从江左一路乘船到了此地,原本身旁人让他不来趟这的浑水,但他还是花了三天三夜的功夫,来了,一下船,已经是下午了,他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路上没被阳光光顾,上边还沾染了江南的水气!
寻了一辆马车,还没出城,就突然一人影掠过,马车顶上明显落了一个人,那是个年轻的声音,又略带沧桑,和一丝傲慢。
“暂借一下兄台马车!”
不等车里人开口同意,只感觉上边人一蹬脚,马车一震,差点惊了马,
那独臂人听见声音,觉得耳熟,连忙撩开轿帘,但已瞧不见那人身影。
“好像刚刚那人是在追捕盗贼!”
马夫一脸懵的看着车子里的人!
“捕快?还……是谁,认识吗?”
马夫摇了摇头,指了指那身影消失的地方,说道:“平常打扮,不认识,面生得很,胡子拉碴的,浑身脏兮兮的!”
独臂人知道这拉车的老头向来不喜欢说什么别人的不是,如今提了,那男子定然是比他说的还要不在意外表。
之后,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家合适的客栈,不大不小,不静不闹。
在入夜前,独臂男子进了客栈,饭后,独去散步,枯枝落叶,寒风刺骨,他空落落的袖子在风中摇摆,他越走,心思越重,每行一步,风都在告诉他已断臂,枯枝落叶也在他眼前重复断臂的那日情形!
四周无人,他想呐喊、嘶吼,但又知道,这高楼后,住着一户一户的人家,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压抑自己的内心,日复一日。慢慢的,他走到了马厩,瞧见马车处有了异动,心生警惕。
虽然自己是独臂,但好在自己一个月前也是能行走江湖大侠……
“谁在那?”
“想必就是白日的公子吧,我是来赔礼的,那时把你这车顶踏烂了,抱歉!”
独臂男子轻轻松了口气,走近,一大股酒气扑面而来,弹指间,又一大股汗气,熏得人不敢再往前,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来赔礼道歉的,更像是某个乞丐,找不到栖身之处,来自己这马车处暂借一宿!
“可已夜深了,兄台不必客气!”
“无妨,我既把你这弄坏了,就一定是得把这个修补好!”
明明是个年轻又充满沧桑的声音,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爷!胡子都爬了满脸,看不出身上有一块洁净处。一身青色云纹锦服,也已经穿得极为破旧,更像是在某个高门大户处偷来的,或者乞丐窝捡来的。瞧着他腰间,明显有一块是干净的,可能曾有东西挂在那,但如今又空无一物,想着玉佩容臭要么是被偷了,要么就是被他自己拿去换酒了,独臂男子打量着他,想着,这应该后者……
待他抱拳,头发散乱,手上全是伤痕,旧的结痂了,新的还可以看见血肉。
那独臂男子若是早一个月看着这样的人,心里定是嫌弃的,不想跟这种人说上半句,但如今自己这副“残躯”,倒是对于这些人要宽容多了!
青衣男子一脸倦怠,却眉眼还是舒缓,一身乞丐的打扮,却还是有一种贵公子的气质在,一时又活脱脱像个流落民间的待雕琢的玉石。
按照自己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独臂人一眼就推翻了自己此前的猜测,知道这人应该不是普通人。
“都是江湖中人,不必多礼!”
“兄台,我这就算多礼?我这也是实在拿不出钱财来了,只有把你这顶子修好,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嫌弃才是!”
话音刚落,一个漂亮潇洒的翻身,带下一片枯叶,就到了顶子上。
独臂男子看见如此潇洒身姿,又看了看自己这残缺的身子,眉头一蹙,曾几何时……他也能如此,只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不知道兄台今日是做行什么大事?风风火火的,可需要在下帮忙,助你一臂之力?”
“都是些小事,我几日前来到十几公里外,遇到一伙匪盗山贼,就想了个瓮中捉鳖的法子,把他们解决送交官府了,结果没除尽,我又追杀那些余孽到此地,不过那些小子武功不行,白日被我发现了踪迹,又被我掳去官府,蹲大牢去了!”
那男子说得甚是轻松,一边说着,一边手上也没有停。一炷香功夫,捯饬一番,只能保证这马车不会漏水了而已。
“修好了!嘿嘿……兄台看看满意否?”
独臂男子粗略看了一下,也就那样,并不在意,如今他这般状态,不仅对人,连对事都宽容了许多!
“天色已晚,公子还不回家?”
“天地辽阔,四海皆为家!”
潇洒的说出,没想到肚子突然叫了,两人四目相对,尴尬一笑。
独臂人为了酬谢,点了几碟小菜,几罐好酒。
那青衣男子本想推辞,但又想到某人常说过的“江湖人不拘小节”,“丢人无妨,饿死是大”,便跟着去了。
看着酒肉诱人,自己也没有半分矜持,把脸上的胡子往下一塞,又把毛躁的头发往耳朵一旋,手直接抓起牛肉,埋头下去,一点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拿起酒罐子,满饮几口,好像是从来没有这么爽快又正大光明喝过酒了。
“还没请教兄台大名呢?”
那青衣男子说完,又使劲的咀嚼着口中的牛肉,稍稍歇了歇,又说道:“看着兄台面熟,也不知是否在哪见过!”
那独臂男子看着他一手吃抓牛肉,一手拿酒壶,好不快活,当初自己也是这般做的,原以为是常事,现在看来才是难如登天……最平常的东西,往往不易珍惜……
一时哀愁涌上心头,片刻后才悠悠然说道:“在下杨天战,不知兄台名号,我也瞧着兄台有些眼熟呢!”
青衣男子抓肉的手顿了顿,看了眼眼前人的打扮,又下意识瞥了自己身上一眼,眉眼往下走了一分。
“不过是个还没出名的江湖浪子!”
杨天战并未多心,江湖古怪人向来多,也不差他遇到的这个。
那青衣男子迅速吃了个八分饱,舞起自己的衣袖,不拘小节的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朝杨天战抱歉说道:“今日就感谢杨公子大餐,改日在下富裕,定当回报!”
客栈外吹着寒风,仅存的枯叶也哗哗往下掉,秋天已逝去,下一场引人们瞩目的,便是那皑皑白雪了!
路上已无踏月披星的赶路人,各自蜷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杨天战瞧着桌面上的狼藉,摆了摆手,这些对他不过小事,根本不必挂在心上!
那青衣男子又漫不经心说道:“不知公子接下来是打算如何?”
说完,还瞥了眼外边,萧萧肃肃,想着不会这么倒霉,要下雨了吧……祈祷着,宁愿下雪,也不想下雨,衣衫打湿,行走江湖,如何潇洒……
杨天战自从被剑魔那群人断了一只手,竟似变了不少,不像从前那般戾气嚣张,但还是难掩心中愤怒,仰面感叹。
“那白华屠戮性命,而剑魔杀戮无辜,这笔账,我就算拼了性命,也必须得算!”
青衣男子原本在江南一路劫富济贫,对于这些江湖之事,了解甚少,如今追寻贼人,来到此地,也没打算停留太久,所以对于杨天战说的系列事情,全然不知。
又想着在广云大会,想着眼前人的曾去扶那陈启安,让自己看不起。自己行走江湖,到了江南,也才知道,那些人对杨天战颇有意见,利牧府的人甚至将他逐出家门,看着眼前落魄的独臂人,自己此番狼狈境地,居然还同情别人了。
“兄台?”
青衣男子想着想着,竟思绪飘远了,杨天战敲了敲桌子,扭头看着他!
青衣男子冷冷一笑,“白华竟如此猖狂了?”
“我瞧兄台是许久没来此处了吧,白华此人狂放至极,杀了许多江湖前辈,那些可都是侠义之士呀!”
杨天战说完也忍不住叹息!
青衣男子一知半解,饮下刚刚倒满的热酒,缓缓说道:“那萧柏舟一脸大义模样,难道他不会去管此事?”
杨天战眉头一紧,因为萧柏舟和秦以烟失踪一事,已经是人尽皆知,没想到这人还不知道!
“你莫不是从哪个村里来的?”
青衣男子轻笑出声,是自己这浑身上下的破洞衣服,让他有了这样的误解?
“你何出此言?”
“兄台难道不知道萧柏舟已经失踪多日了吗?”
“失踪了?好笑!趣事!哈哈哈哈哈~”
杨天战看着他一脸幸灾乐祸,心里想的就是这人定然同萧柏舟有过旧怨,自己之前也是讨厌萧柏舟的,但如今心头还是忍不住哀愁!
“其实萧掌门也是为了救人,哎,不知道两人如今如何了!”
“救人?”
这青衣男子饮酒的动作不自觉放慢了,似在用心,等待他下一句话,又害怕下一句话!
“救、救谁!”
杨天战看着他突然正经严肃的脸庞,不以为意,说道:
“能让萧柏舟这么不要命救的,还能有谁?”
那青衣男子捏着酒杯,盯着眼前人,心中居然开始忐忑,有了不好的预感,屏住呼吸,又缓缓而言,“谁?”
杨天战看着这怪人实在是奇怪,动作奇怪,言语奇怪,打扮奇怪,穿着也奇怪,这么一个浅显的答案,居然还不清楚,还要自己把名字给说出来……
“这世上,也只有长风主秦以烟一人了吧!”
本到嘴边的酒杯“当”的一声,落了地,香醇的酒香四溢,却没有酒鬼来细闻了,如今已经很晚了,青衣男子一下失了神,眼神茫然起来。
杨天战看他还是一脸无知,继续说道:
“江湖上的多数人都知道了仙风谷之战,说是秦以烟和长冠侯单挑,却被长冠侯埋伏,领了几百人,让秦以烟身受重伤,下落不明,极有可能是魂归西天了。而后萧柏舟听说了立马去寻,可能……”
“秦以烟!她、怎么了?谁干得!”
杨天战说了一大堆,但青衣男子只听见“秦以烟”三个字,心脏一阵绞痛,好像所有经脉混乱,交杂在了一起,下一秒,就要吐血而出,直接拍桌而起,又听见他后面的言语,眼睛瞪得老大,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怎么会,秦以烟的武功向来很好的,连白华都……都不一定……有把握战胜!那什么人,名字我……我都没听过,怎……怎……怎么会呢……不会的!”
杨天战被他的举动有些震惊到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竟然这般紧张秦以烟,难道还是和秦以烟有旧……杨天战这时已经把手臂之辱丢到一边,想着若是此人和秦以烟关系不一般,那便可以搭上这条线,和秦以烟有了联系。
杨天战连忙安抚住这青衣男子,扶起倒地的凳子,又招呼打瞌睡的掌柜再拿了几罐酒。
青衣男子也安抚着自己的情绪,手抓紧了杨天战的仅存的手臂,紧张问道:“你……快,快给我说说那日情况,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天战一边观察着眼前人,一边如见过那日情形的模样,认真描述起来,说得有鼻子有眼。
“就是听闻这侯爷为了得到秦以烟的青云掌,三番五次想要同秦以烟比试,甚至不惜残杀了小晏山数人,手段残忍,流血不止,秦以烟为了报仇,便答应了,还是只身前往,却没想到,试了不过一个时辰左右,那长冠侯见着比不过了,就一声吼叫,立时窜出数百人!”
“卑鄙!可恶,小人,小人!”
青衣男子气极了,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张脸也因为愤怒而变红!
“哎,兄台莫气,莫气,后来……秦以烟与这些人又苦战了两个时辰,斩杀两百精干之人,足足两百人呐,也是难得,不过,她也伤痕累累,终于还是扛不住,最终倒下了!而萧柏舟据说是得了一孩童的消息,跑死了几匹马,也没来得及呀,据说萧柏舟消失,是去替秦以烟报仇雪恨了!这比试本就是一对一的,不成想,这长冠侯竟然好不要脸,埋伏那么多人,真是……”
杨天战说完,这时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已经愣住许久了,像失了魂魄,没了精魂。
“公子?兄台?怎么了!”
那人也不知到底听见没有,直直摇头,嘴里念念有词,无神的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也顾不上杨天战。
“怎么可能……怎么会来不及呢……她……不可能的……她不能丢下我呀……不能……”
待走了几步,杨天战被那背影疑住了,竟觉得似曾相识,刚刚就一直在观察这人,如今脑子就好像被撞了一下似的,突然就茅塞顿开。
“你……你是容与?”
杨天战激动的叫了出来,但容与还是没有理会,自顾自的往前走,全身顿时没了精气神,如这身上的衣服,从头到尾都是狼狈落魄……
杨天战踉跄着身子,赶到他身前,略显激动的说道:
“你先别激动,我也是听说的,按照你师父的本事,自然不会出事的,我……我可以陪你去查一下,而且江湖这么多人也在关注这件事,广云派五大长老,还有朝云山庄慕容氏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你放心,放心!”
他激动说完,容与蹙着眉头,还是没有反应……
“我……我也不信你师父就这样出事的,不妨……不妨我们试试,去找找,或许有一线生机的!”
“我师父当真不会出事?”
容与不过十来岁,却一张脸沧桑的不能再沧桑了,明明几个月的阅历,却好像过完了许多人的一辈子!
杨天战一只手臂,虽不灵活,但已经适应了不少,又慢慢把容与拉了回来。
“对!我师父吉人自有天相,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小人就打败了,她可是智比诸葛,天下无双!他也不会抛下我的……不会的……”
容与嘴角硬扯了一个弧度,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点头……
杨天战心里感到欣慰,一时激动,又说了许多但容与都没有听进去,只说道:“你为何要帮我?”
“我和秦师妹还是有些交情,自然应该帮忙!”
“我师父会和其他人有交情了?这几个月倒是变化大,物是人非了!”
容与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这几个月里,他对所有偶遇的人都能侃侃而谈,结交了不少人,但如今面对杨天战,已经没了想结交迎合或者应付的本事。
“那按照杨兄的本事,是否可以先查到长冠侯的下落?”
杨天战略思忖,他此行做了充足的把握,是想替自己泄愤,是冲着康顺和白华这两人去的,但是现在若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在江南求助的人脉拿去查了长冠侯,自己这仇……
一时竟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是私仇,一方面是女人。
不能说心胸宽广的人会选择女人,也不能说是选择私仇就是心胸狭窄,不过一个选择。
杨天战知道就算帮了容与,也不一定能得到秦以烟的多大感激,或许秦以烟是否还活着也不一定,但是自己就是不信邪,从来都不信。
他这么多年的选择,几乎都在应证,他除了运气好没死以外,干的事没有一件是对的!
他自嘲自己天生就是一个蠢人,如今他又要选择这条看似不太高明的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