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酸菜鲈鱼煲
奕京这个地方很是奇怪,盛夏的时候一天接着一天下雨,恨不得一口气儿把天下破了才好。
如今到了夏天尾巴,反倒是日日天气晴朗,也日日热了起来。
明霜序早在天天大雨的时候,慢慢的将原来后厨后面连着的那一间堆满杂物的房子都清了干净。
那本就是留给后厨专门住宿用的小间,只不过前任后厨在奕京有住处,便将里面用杂七杂八的都堆满了。
廨舍到底是大理寺预备给官差住的地方,明霜序也不好老在里面。
那小间里好多东西,缺了胳膊腿的桌椅板凳,破了口的砂锅,糟透了斗笠蓑衣,甚至还有死了苗的花盆。
明霜序每翻出来一件,就要感叹一次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问过秦主事,明霜序得了全权做主的权利,丢掉好多东西。
倒是有口锈了的小铁锅,用来只烧热油正正好,明霜序用猪油反复的润,反复的擦,终于将锈迹擦除的干干净净,乐的明霜序掂着锅子给秦主事和梁庄展示。
另外还翻出来一把蒲扇,那扇面足有明霜序两个脑袋这么大,明霜序借着雨水洗了干净,扇起来就仿佛在湖边小屋避暑一样。
直到杂物都搬开清完,明霜序才发现这屋子最里面藏着把摇椅,只是摇椅的扶手少了一边,主体却并不散架。
明霜序暗自感叹这是好日子要来了,这才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搬那摇椅。
摇椅用料厚实,并不是明霜序努力就能搬动的,最终是腆这脸请了骆天杭和梁庄两个将那摇椅搬进雨里去的。
“你倒是胆子大,竟敢连骆大人都使唤。”
梁庄私底下偷着和明霜序讲。
明霜序不以为意,依旧是笑着围在骆天航身边打哄哄:
“大人这种翩翩君子,这么会在此事上和我计较。”
骆天杭在一旁,什么话都没有说,仿佛周遭的一切和他没有关系一般。
柴方的案子自从进了刑部就石沉大海,是查是结,一点音信都没有,他专门找了以前要好的同僚去问,只得到一句:
“莫插手。”
骆天杭心中暗道不好,只是大理寺到底官阶低,还管不到刑部头上,便只能等。
到了月末,刑部的官报上列明了柴方一案,和黄四娘一案。
柴方由黄四娘因爱生恨而杀,黄四娘自己则是畏罪自杀。
竟是圆圆满满的画上了句号。
只是……怎么可能呢?
骆天杭心中苦闷。
他一身探案的本事,在刑部时算不上拔尖,也是机缘巧合才来了大理寺,他都能看出的异样,刑部那么多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除非是……除非是……
骆天杭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想。
“大人即便心中苦闷,也不该吃冷酒,天气虽热,这酒该温一温才好。”
倩影在身侧坐下,一袭杏色的衣衫在月光之下,显得更是温婉动人。
骆天杭满腹的话涌上喉咙,堵了又堵,本想一吐而快,最终却顺着一口酒咽回肚里:
“无事。”
明霜序端出来一口砂锅,那香气犹如凛冽的寒风一般,侵略意图满满,直往人鼻子里窜。
她不过先给他一壶酒,让他等她一等,今日这菜虽然做的快,却到底还是要些时候的,谁知等她端着菜出来,骆天杭那一壶酒就只剩个底儿了。
骆天杭紧盯着明霜序的眼睛,似是因为吃多了酒而胆子大了一些。
“你今日倒是没有带你耳朵里那小玩意儿。”
温热的手指与少女娇白的耳框擦身而过,蹭过鬓边顽皮出头的碎发,重重地落在头顶拍了两下。
骆天杭收回手,脸上难得的笑成偷袭成功的孩童:
“你这头发上,少两朵珠花。”
明霜序不去理会方才响在耳边那些能叫人羞红了面颊的话,只将盛好的饭食摆在骆天杭面前:“大人多少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骆天杭重重的点了点头,拿了筷子就开始吃。
“这是鲈鱼酸菜煲。这鱼是上次买的最后一尾了,酸菜是用秦主事买的大帮白菜腌的腌了这许多的时日,终于是到了可以吃的时候了。我这几天上街去逛,竟让我找到一家卖花椒的地方。
“不是我说,你们奕京人就是娇气,什么麻的辣的都吃不了,这得少了多少乐趣。”
这鲈鱼酸菜煲,明霜序就没按照奕京的口味来做,做的是地地道道地奉阳味道。
骆天杭抬起头来,眼中被辣的攒着泪,嘴中却道:“能吃。”
明霜序笑着给骆天杭又倒一盏凉酒:“你既然来了我这地界,就得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这里不是骆天杭的公廨,是后厨门前的院儿里,紧挨着的就是骆天杭搬出来的独手摇椅,和明霜序养鱼的水缸。
这一套矮桌小凳,也是明霜序从小间里搬出来的东拼西凑才组成的,别看两个人坐的倒是一般高,明霜序坐着的是只圆凳子,骆天杭屁股底下则是只方的。
而且,只此两只,再多一个都没有。
骆天杭低下头去吃鱼,嘴里含含糊糊的念叨着:“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花椒虽不是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花椒,但是被人精心晒过的,一颗颗都圆润,能连着枝儿的绝不单着,这样才是香醇。
“这最后一尾鱼,养的虽然最久,却不是最大的一条,想来只怕是原本就小的。只你一个人吃也是刚刚好,放了酸菜,就再多了我的分量。”
明霜序见骆天杭那碗里空了,先是添酒,后又将碗也盛满,递给骆天杭一只烤的脆脆的芝麻饼。
“这鱼洗干净,用专门磨快了的刀,先剁了鱼头鱼尾,再用身子片了肉出来。猪油和菜籽油稍煎一下,就将泡椒姜蒜都放进去,让辛辣味儿往鱼里钻,加上胡椒粉,加了煮沸的热水,便倒进砂锅里去咕嘟。
“砂锅里是一早就码好的酸菜和葱段,鱼肉倒进去后只需大火热热的煮上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将我刚才给你说的这花椒放上去,烧的滚烫的热油这么一淋,那叫一个香味扑鼻。”
骆天杭听完明霜序说这些,木木的抬起头,盯着明霜序的眼睛瞧了半晌:“我要吃。”
明霜序笑道:“骆大人以为自己碗中吃的是什么?”
眼中的泪已经尽然攒不住,流在骆天杭的脸庞上。
明霜序从袖子中拿了帕子,一点点轻轻的帮他擦掉。
辣的两眼通红的人儿咽一口空中虚无的空气,眼里的泪倒是流的更欢实了。
好不容易干透的地又被打湿。
明霜序赌气地收回手:“吃吧,吃吧。”
骆天杭这才一改方才一动不动任她摆弄的状态,继续低头吃了起来。
“乍热之后,就是乍冷。等到那时候,谁谁都愿意在灶边暖和,我会的东西才多呢,光是汤就能做出一整个冬天不带重样的花样来。奉阳的冬天总是很长,以前我同姆娘总是想着法子找乐呵的吃……”
明霜序絮絮叨叨的讲着。
骆天杭要么嘴里吃着东西,要么不住的哈气。
对他来说终究是辣了些,偶尔一不留神吃到颗花椒,还会立刻叫半边脸都没了知觉,赶紧往里面送一大口芝麻饼才能慢慢的好。
反瞧着对面端坐着的小姑娘,鱼一口没少吃,话也一句没少说,却丝毫没有辣的要跳脚的样子,仿佛他和她吃的就不是一碗里的东西。
明霜序从鲈鱼酸菜煲说到奉阳的小吃,从乔娘子的豆腐店说到丰水河边的集市,从满满一锅鱼肉说到汁水都快要没有。
“骆大人可吃出舒服了?”
骆天杭与明霜序相处这么久,也能从她的称呼中听出一点门道,比如有时只唤他“大人”,软软糯糯的像颗巷尾小贩卖的棉花糖,那是有事相求。
“大人,有个东西帮忙搬一下呗。”
有时,语气中带着戏谑,就会叫他“少卿大人”。
“少卿大人这是瞧不上我做的饭,这才回回都要梁庄催。”
板着假正经,或者是有外人在时,便称呼他“骆大人”,就如现在,脸上放了端庄的笑,像是要提点他她的厨娘身份。
可那笑中似乎又带了一点戏谑,微微上扬的语气又与假正经几个字毫无关联。
骆天杭只觉自己脑子转不过来弯儿了,晕晕乎乎只想往地上栽。
他用胳膊支着桌子,手撑着脑袋,瞧着天上细细的一勾弯月。
被雨水透彻洗过的天空很是干净,不带一丝一毫的杂质,单有那么纯粹的一个月亮放在天上。
“明娘子今晚,话说得格外得多。”
骆天杭依旧是瞧着得月亮的,他不知道自己眼睛若是再落在身边人身上,会再生一些什么来。
偏生那人的眸子,如同这夜里的天一样透彻,干净,又如这天上的月一样,散出皎洁的光,照的人心旷神怡。
农家居然生出这样的女儿来,果然奉阳是个生养人的好地方。
就在骆天杭思绪一点点飘过去,飘到远远的地方,自己够都够不住时,身边的人儿轻轻说一句:
“大人今日心里不痛快,总该说些什么让大人想想外面的光景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