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雨欲来
“苍天啊,你开开眼,不要再下了,放我们一条活路啊!”
一个披着蓑衣的老汉看着连绵不绝的暴雨,他站在一个高楼处颤抖。
满目都是河水,哪儿是海哪儿是天都已分不清。
他的位置稍高,依稀只能看到几处高楼的顶尖,那些屋落已经尽数淹没。
有一攀着木板的年轻妇女将孩子安放在板上,自己在水中沉浮。
“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救命,只要救救我的孩子……”
但是没有人理会,活着的那些人已经自顾不暇,哭泣声、哀嚎声一时传遍了覃平的上空。
不多时,她便筋疲力尽,逐渐沉了下去,那木板撞到了一处回旋河流,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也随之沉没。
水势继续涌动,已浸湿老汉的裤脚,他阖上浑浊昏黄的双眼,满心绝望。
“老天不开眼啊!儿啊,爹爹来陪你了!”
老汉不再迟疑,悲壮跳进了浑水中。激起一个小波澜,又悄无声息了。
一行人有惊无险的过了苏河。
岱平玉从没有发现自己还有晕车的状况,但是这几天的日夜兼程让她寝食难安。
大多数日子都是昏昏沉沉的过。
刘名扬不得已慢了些步伐,被秦明盏狠狠斥了。
“我能等,她能等,南江受灾的百姓能等吗?”
平玉并不知这些,她正晕乎乎的抱着医药箱吐。
后面两天,他干脆拉了她骑马同行,那黑马也是通人性的很,秦明盏牵着她,就给她上。秦明盏不牵着,它就哼哧哼哧跑远,抬起前蹄,就是不让她上。
但是骑马的确比一直坐马车舒服多了,又能呼吸新鲜空气,又能转移注意力。
他扶着她跨上马背,牵她坐好,他神色肃穆:“我们这几日的雨一直没停过,吴州情况只怕越来越严重。”
她凝眸:“刚刚经过覃平的那个村庄,你们都下车了,为什么不让我出去看看?”
“大水未过,也看不到什么。”
她只当他是怕自己耽误他和刘大人的正事,殊不知,真的看到了,怕是再也吃不下饭。
她骑着黑马在前,秦明盏跟在后面。
“陕口已经被冲垮河堤,可是这雨不见得会停,会不会继续发大水?”
“会,昨日给你看过地形图了,南江如果不泄洪,吴州不保,陕口覃平还是会倒涨被灌。”
她想了想,问道:“晁帝的意思呢?”
“心思玲珑,直指关键,”他眼中有几许赞赏,“个中关键就在于皇上的决定。南江一直是富庶之地,朝廷征收的赋税是苏河,北嵘的几倍之多,尤其是吴州,一己之力撑起南江经济之首。因此,大水初期陕口明明可以开闸放水,皇上迟迟不肯下旨,直到现在溃堤,两头俱不得保。”
她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不是自己擅长的,但是她善于思考,很快明白个中症结所在。
晁帝这个人,不能说是昏君,但是为人狠毒,做事赶尽杀绝,他本着一个帝王的利益,蔑视臣民生命。岱平玉想,这样的人,皇位是坐不久的。
又想起东方晁瑞,这个人,也不太行,如果蠢而不自知的人都能做皇帝,那大晁还是灭亡好了。
忽的想起系统给自己的任务就是灭大晁,一惊。
有些事情就像暗中已经安排好了,给她的合理理由。
“秦将军,大晁可有和您同姓的王爷?”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深闺简出,曾听闻秦王的英勇事迹,好奇得紧,将军说说看?”
秦明盏远在边蜀三年,也听到过不少她的英雄事迹,听到她说自己深闺简出,一时间的脸色精彩纷呈的难以形容。
她见到他的神情,想起原主做的那些事情,那几个字真是如鲠在喉。
“不是,秦将军你不能只听谣言,人还是要接触接触才知好坏,而且那些事情,真相都不是这样的。”
他挑眉:“哦?”
平玉肉眼可见的急眼了,伸手去够他的剑穗。
“那永安驸马经常流连春华楼,竟还对一卖花女童动手动脚,被我看见,我追出去给她要说法,不过就是让他给那花女赔钱道歉,他竟然朝堂之上污蔑我,害我祖父差点丢了命,永安公主也是个恋爱脑,驸马说什么信什么,耳目昭彰。”
她说得又快又急,但是口齿清晰,思路敏捷。
“再说我那早死老爹的兄弟,他们是牵挂我祖父的身体吗,那是惦记相府的田地房产,专程回来气我祖父的,我能肯吗,那必然不行啊!祖父不能干的事,我替他干,那能怨我吗?”
“那确实不能。”
“诶对!觉悟很高,小伙子。”
她勾到剑穗后,笑着继续说:“最后,平玉有点个人爱好怎么了,春华楼虽然风月场所,哪个达官富贵没有去过,不过她是一介女流,争议就大了。那说书先生还夸她见解独到呢!”
有些像张牙舞爪的猫儿,他有些失笑,突然问道:“她?”
她眼睛一转,“就是我呀,这给我气的都口齿不清了。”
他摇头认栽:“说这么多,可是口渴了?”
“呐,是有点……”
他递来水壶,见她毫不在意的喝了一口,水渍浸润得红唇越发勾人。
他喉结一动,转过目光去:“前朝秦王是有,但已经是个散人王爷,没有什么政绩。早就迁去了京岭。”
果然有!她暗暗嗟叹,本猜想秦明盏会是自己要辅佐的,但是他进退有度,正义凛然,忠贞报国,不像是有野心的样子。
远在京岭的前朝王爷,很有可能暗地集结官兵卷土重来。
“哎!哎!”勾着勾着,拉出了剑柄,平玉人也摔下马,扑了过来。
黑马仰头出气,“哼!”
没有想象中的痛感,贴上了一堵结实的肉墙。
平玉自己也发现了,和他在一起,那是动不动就要脸红。
她站好,自觉退出两步距离。
“多谢秦将军。”
车夫长吁一声停下来,前面刘名扬的声音模糊传来。
“到了,到了。”
秦明盏骑马上前和他同列,知府已经守候在侧,“下官覃平知府王大义等候秦将军和刘大人多时,已经准备了粗茶淡饭,将军赏脸,先用餐休息?”
他接过侍卫递来的蓑衣斗笠,穿戴上身,斗笠下的侧颜冷硬。
“不必,先去看情况,船只准备了?”
知府看了一眼他疾言厉色,也知道不是好相与的人,随即正色应道“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先去。”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吩咐下去:“太子妃一路辛劳,先带她吃饭。”小厮点头,他挥手示意,“别让她看到这些。”
秦明盏来这已有三年,用兵打仗是他的强项,在研究军事方面的时候也对古时治水有些了解。
但是纸上的文字难以概括眼前的惨状。
城中的建筑大半在浑水里飘荡,只能看到房顶,土筑的城墙已经有大部分坍塌,多处没进水中。
远看就是一片浑海,水势浩大漫无边际,暴雨裹挟着大风,卷起层层浪,奔腾得像煮沸的水。
但是最让人惊心悲怒的是,浑海中全是尸体!
那些泡肿了、发白的尸体。
就像死鱼翻肚一般,漂浮在海面,男女老少, 还有未睁开眼的婴孩。
佣舟子正划着船只,各处打捞尸体。
他脚下一个趄趔,心脏猛烈的跳动,此刻,胃里就像有把三角刀在打转,男人的脸瞬间变得青紫。
秦明盏咬牙道:
“已知死亡百姓多少?”
“已经捞起……两……两万多”,王大义脸色发白,不敢再说。
秦明盏额间青筋跳起,沉声道:“失踪呢?”
“失,三万八千余户!”
这意味着,覃平的幸存者仅仅是不到万人,这场天灾,淹死一座城的人!
刘名扬跟着几个河工这时候回来,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是他的家乡,他的家!
他摇晃着身子,堪堪被秦明盏搀住:“秦将军,漫高的南江大水冲垮了覃平的河堤,大堤决口70余丈,眼下再筑大坝已经行不通了,只能开闸泄洪。”
秦明盏何尝不想这么做,圣旨在前,泄洪,吴州就不保。不泄,覃平再被淹,陕口被灌。
王大义赶忙上前,俯身:“刘大人英明,下官也同意,眼下只能先泄洪,可是奏报去了这么久,河道官说还没有请到旨。”
“河道官是谁?”
“容……容炳。”
“他在哪?”
“一发水,河道官就走了,下官想组织河工筑坝做大埽,但是大水来得太快了……我们这些人也是命大活下,是下官失职!”
好,好样的,河道官首先出逃,姑且不说他有没有在暴雨初期泄洪,单单这个擅离职守就能诛连三族。
刘名扬看了看秦明盏手臂暴起的青筋,靠近耳语:“那容炳是容皇后的人,也是皇后母家提拔的容炳。怕是不好直接动手。”
满目的疮痍,他握紧了拳头。
“刘大人,你立刻上奏皇上,再联系吴州河道官做好迁移准备,我要开闸泄洪。”
“哈哈哈,我当是谁,秦明盏”一道嘶哑阴森的笑声传来。
秦明盏转身看去,来者宽厚的下巴和红得发亮的嘴,那一双细小的鼠眼打量着刘名扬和秦明盏。
“秦将军,我才是河道官,你不过是来走过场的。”
他握紧手中的剑,眼中盛着怒火:“容炳?”
“正是下官!”他露出得意的神情,眼睛泛着精光,更显猥琐。
秦明盏怒喝:“月前的奏报就说大水已过,无大影响,这就是你口中的无事?你蔑视生命,欺瞒皇上,你该当何罪?覃平万万百姓的命,你打算怎么过?”
哪知容炳反而勾起一个怪异的笑容,他的身材矮小,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秦明盏的侧脸。
“欺瞒?下官在雨情奏报里都讲得一清二楚,大水已过,那是第一波大水已过,现在是第二波,下官哪里说错了?哪里是欺瞒?”
“秦将军还想开闸泄洪?圣上的旨意你摸清了吗?就敢开口?”
王大义听到这,虎躯一震,他看向刘名扬,刘名扬眼含热泪,又转而看着秦明盏。
“你这是什么意思?秦将军,不是皇上派来治水的吗?”
秦明盏无言,手攥的发白。
容炳冷笑一声:“呵,秦将军不好说,下官就代为传达陛下圣意了。”
他转而看向身后站着的十余人,俱都聚精会神听他下文。
“我容炳,呈报雨情十次,次次被皇上驳回,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开闸就能泄洪吗?那是皇上不肯!你们也不想想,覃平如何能和下游吴州十二县市相提并论,开闸了,他们的粮田房屋怎么办,他们的命是命,你们的,呵,自求多福罢了。”
旁的还有河工,大家都被他的话震惊在原地。
“怎么,不信?那你们问问秦将军,他肯定带了旨意来的。”
秦明盏沉着脸,众人纷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他喉咙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
“秦将军!你说!皇上真的放弃我们了?那你所谓的治水督查不过就是敷衍我们百姓的?”有河工颤抖着声音问道。
“休要听他胡说。”
又是一道清丽的女声,刘名扬转身拱手,“太子妃。”
容炳看到一个纤瘦白皙的女子走来,近了才见到是个毁了容的“丑女”。
“原来是太子正妃啊。”
秦明盏一怒,正要开口,岱平玉伸手拦住他。
“容大人,容河道官,秦将军受命来治水,几句话就被你说成了走过场。照你这么说,那我们不分日夜兼程的赶来,莫不是就为了见你一面?”
她挎着医药箱,看她吃力,秦明盏伸手来接。
“你污蔑圣上,污蔑秦将军和刘大人,动摇民心,按罪,是要当诛的。”
“你不用吓唬我,我乃当今容皇后的外戚,皇上的意思难道你还会比皇后更懂?”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夸张的作掩口状:“大家可都听到了,容皇后和容大人说,皇上放弃了覃平,那我回头就要问问皇上了,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若皇上否认了,那皇后娘娘也是要被论罪的。”
容炳一惊,自己竟被她牵着鼻子走,这话一出口,那就是大逆不道的罪。
“诶,我可没有说是皇后娘娘说的。”
“那就是你容河道官自己的意思了?”
他哑然,见岱平玉轻笑着缓缓逼近。
“容大人的做事方法很特别,竟然……”,她收了声,站在秦明盏一侧,下一刻,抽出了剑鞘里的长剑,直指容炳的脖子,秦明盏亦是一惊。
“害了覃平几万余百姓,你定是要被孤魂索命,容炳,你罪该万死!”
那带着疤痕阴恻恻的面容甚是可怖,容炳生生退后几步,怔在原地。
她冲着身后几十余人大喊,那声音盖过了暴雨雷电的威压。
“怆然灾难,古来有之。覃平的百姓们,哪怕皇上会放弃你们,秦将军不会!他誓死守护国土边疆,守护万千百姓,不是为了让你们死在贪官污吏手里,死在一场暴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