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66
贝克伦标准时，23:16。
这段时间的软禁，让林泰迅速地衰老了下去，单兵的敏锐五感在慢慢从她身上剥离，她开始喜欢回忆过去，喜欢念叨着当年那些老朋友的名字。
谁也逃不脱生老病死，这本就是命运的一环。
夜风拂过花园里的竹子，发出瑟瑟的声响，像是某种哀泣的预告。
林泰其实并不喜欢竹子，那次访谈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道杨怀特却牢牢记在了心里，当天就在元帅宅邸的花园里种满了竹子，还自掏腰包安装了最先进的智能园丁，一手马屁拍的堪称出神入化。
喜欢竹子的其实另有其人，那个人已经长眠在了宇宙之中。
是她亲自动的手。
一道颀长的黑影立在竹林中，隐约可见上半张脸盖着的银色面具。
黑影隔着窗户遥遥注视着林泰，林泰却像是没有发现对方似的，依然凝视着不远处的议会大楼。
黑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住宅的大门前，摘下了脸上的半张面具。
“生物识别信息已通过，德拉小姐，欢迎回家。”人工智能管家刻板的声音响起。
家？
德拉·霍尔轻微一哂，重新扣上了那半张银色面具。
如果人工智能愿意把杀了朋友却又抚养她孩子的人所住的地方称为家，那就这么叫吧。
卡罗尔告诉过她，林泰从未将她们的权限从住宅中移除。
所以此时，元帅宅邸那层层的安保措施全都鸦雀无声，宛如一个笑话。
德拉·霍尔轻车熟路地绕过童年时喜欢的蜡笔，少年时的第一台玩具机甲，和青年入伍时的第一身军装，站定在了卧室门前。
幼年时的无数个夜晚，德拉·霍尔曾抱着玩偶兔子站在这里，哭着要林泰陪她睡。如果林泰同意了，德拉就会故意闹出动静，引得卡罗尔恼火地从自己的卧室跑出来，和她争抢起林泰的怀抱。
那时候的林泰还年轻，是联邦众所周知的脾气冷硬，却唯独对这两个养女充满了慈爱，甚至允许她们在羲和机甲项链上嘻嘻哈哈地刻上自画像。
现在想来，这里面有几分是爱，又有几分是对她生母的愧疚，德拉·霍尔也说不上来。
就像德拉不知道林泰将炮筒对准叛逃联邦的潼恩·霍尔时，和在新闻发布会上表情哀恸地宣布自己的养女牺牲时是什么心情一样。
林泰总喜欢做一些自相矛盾的事，她会对潼恩·霍尔开炮，也会扶着对方的棺椁哭的情真意切，她会不惜动用特权也要掩盖德拉叛逃联邦的事，也会在全联邦范围内严禁德拉再被作为联邦新星宣传。
德拉·霍尔觉得自己看不懂林泰。这位联邦元帅有时候无情的像一座屹立的丰碑，可以让所有人依靠，有时候又多情的不像话，会在家里偷偷存放着养女小时候画的所有儿童画。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德拉都以为林泰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那双灰色眼睛在望向她们的时候总是温情脉脉的，像是大理石底色上的一点柔软烟雾，偶尔还带着些怀念。
但这不重要了。
卧室的门无声地自动打开，林泰松弛的眼皮缓缓张开，眼神几乎有些懵懂。
她老了。
德拉·霍尔突兀地想，她从未见过这样衰老的林泰。
记忆中的养母总是意气风发，会中气十足地将茶杯摔在地上痛骂前线打了败仗的将领，也会十分轻松抱起她们两个放在腿上玩耍。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憔悴、疲倦，仿佛真的风烛残年了。
德拉忽然觉得有些不痛快。想象中这一刻的林泰应该是暴跳如雷的，首先会质问，但最后一定会抱着头向她忏悔，再由她这个正义代表亲手送心狠手辣的联邦元帅上路。
但现在在德拉眼前的，只是一个默然望着窗外的普通老太太。
打败强大的敌人才会让人快乐，打败一个老太太还能感到快乐的人只可能是脑子有问题。
过了许久，屋里仍是一片沉默，德拉·霍尔只好率先开口。
“林元帅，”她干巴巴地说，“我是来为您送行的。”
林泰像是听不懂德拉的话似的，突然自言自语了起来。
“都长这么大了，”林泰喃喃道，“我还记得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就这么一点大。我那时候年轻，压根不懂照顾孩子，只好把你丢给保姆，结果卡罗尔还是天天吃你的醋，非说我不爱她了……”
德拉·霍尔很耐心地任由林泰说着。她并不急于这一时，而且如果林泰想要对她动手，德拉也有自己的杀手锏。
但现在看来，大概是没这个必要了。
林泰絮絮叨叨地说着。卡罗尔埋下的芯片对林泰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害，这对她的记忆虽然没有损害，却加速了基因崩溃的过程。
林泰从自己入伍讲到了与潼恩·霍尔和艾达成为好友，又从自己担任联邦元帅讲到了和朋友们的分道扬镳。
“幸好你艾达阿姨死的早，”林泰自语道，“不然让她眼睁睁看着我们一个个离开，不知道得多伤心。”
“是啊。”德拉温柔地附和，精神网慢慢收缩，轻柔地覆盖住了林泰的意识海。
即将动手时，林泰忽然看向了德拉，“再叫一声‘妈妈’吧，你长大之后，就再也没这么叫过了。”
没人回应，意识海里却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哼唱声，语调生涩，但旋律悠扬。
是林泰曾经用来哄孩子的儿歌。
儿歌声中，林泰舒畅地闭上了眼，表情满是怀念。
新星历262年，联邦元帅林泰于家中身亡，享年337岁。
遮蔽在许多人头顶二百多年的阴云，彻底散去了。
……
白尧再次拨通了时重的通讯。
“雇主是什么人？”她对着电脑屏幕拍起了照，“能说吗？”
“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时重语气很郑重，“这是职业道德问题。”
这座城市每一个中间人手里都有或多或少的关系网和情报网，他们最大的作用就是将不同的单子派发给合适的雇佣兵，并且保障雇主和雇佣兵的利益。
在中间人这个职业诞生之前，已经出现过太多的雇佣兵拿钱跑单和雇主坑害雇佣兵的故事。而中间人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信誉担保，让双方的利益都不至于受到损害。
而且中间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公司背景，如果得罪了中间人，他们有的是办法让那个人彻底消失在世界上。
“行吧，那你问问雇主，我这里有新的资料，看看他有没有兴趣。”白尧没再坚持，“如果他想要的话，就让他加钱。”
“半道加钱不好吧……”时重嘀咕道。
“这属于额外收获，加钱有什么不对？”白尧反问道。
“好吧，我问问，你先别挂。”时重到底还是同意了，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很快，白尧便听见时重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故意压低了声线，听起来又稳重又可靠，十分具有欺骗性。
不得不说，时重在办正事的时候还是挺像个人的，白尧暗忖。
“雇主说可以，他再加两千新币。”时重对白尧说，又恢复了那不靠谱的模样。
“行，”白尧正好拍完，对着光脑那边道，“我这就发给你。”
“对了，你刚才说你受伤了？”时重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严重不严重？伤到哪里了？”
“你关心这干嘛？难道你要给我报销医药费？”白尧懒得搭理他。
“当然不是，毕竟只有你一个佣兵愿意相信我，你要是受伤了，我的单子给谁做？”时重一本正经地说，“白，我觉得你有成为最强佣兵的潜质。你多努努力，那样我就可以当最强中间人了。”
“谢谢你慧眼识珠啊。”白尧很不耐烦地说，“没事我就挂了，再见。”
嘟——
时重听着光脑那边传来的挂电话声，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脾气那么暴呢……他想。
不过这也没办法，他们两个都没得挑，谁也没资格嫌弃谁。
一个初出茅庐的中间人，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雇佣兵，捏着鼻子凑合凑合吧。
……
搜刮完斯宾塞身上的东西后，白尧便离开了这家废弃酒店。
但在回垃圾场之前，她得先处理一下身上的伤，不然四姐看见一定又要开始叨叨了。白尧想。
走在街头，白尧抬头看着夜空中那来来往往的浮空车，突然有些羡慕起来。
夜晚的城市是财阀们寻欢作乐的欢场，浮空车上皆是衣香鬓影。他们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蝼蚁般的行人，将这座城市踩在了脚下。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街上的人们纷纷找地方躲起雨。白尧正打算找家店铺避一避，头顶却忽然被一把黑色大伞遮蔽。
白尧扭头，眨巴眨巴眼睛，皱眉看着时重。
“等你很久了，白。”时重笑道，“我猜你就会从这里过。”
“所以呢？”白尧问道。
“单子结了，但你好像还没开账户，我没法把酬金打给你。”时重道，“所以我把现金带过来了。”
说完，他晃了晃手里的黑色皮包，冲白尧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白尧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抢过皮包，“没人打劫你真算你走运。”
时重本想拍拍她的肩膀，但看见白尧身上的不明污渍后，他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我带你处理一下伤口吧，刚好我有个熟人在附近。”
白尧正有此意，在时重的带领下，二人很快来到了一家门面隐蔽的诊所前。
时重此人惯会搞面子工程，别看他好像是给白尧举了一路的伞，其实伞全程都在向他自己那边倾斜，导致白尧半个身子淋了个透湿。
但白尧不在意这个，她一脚踏进了这家小诊所，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这家诊所很明显并不正规，外间一共只有两个座位，看起来像是那种牙医诊所。地上散乱地放着一些义体零件，这让白尧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谁啊？”一个不耐烦的女声从里间响起，听起来有点耳熟。
“我，时重。”时重毫不客气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给你带了单生意。”
女人嗤笑一声，“就你还能接到单子？让我看看是哪个冤大头……”
当她探出头的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一瞬。
白尧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是你？！”
卡拉吓了一跳，红发瞬间竖起，“这话应该我问你，”她警惕道，“重操旧业了？不给c先生干了？”
“什么？”时重闻言夸张地捂住了心口，“白你这样太不地道了，你竟然背着我接过别人的单子，我手下可没有别的雇佣兵！”
白尧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仅仅半个月的工夫，联邦的生活便遥远的如在云端，如果不是身手还在，白尧几乎要怀疑那是一个梦境。
而卡拉的出现，让梦境再次落到了实处。
但命运显然还没开够玩笑，下一秒，诊所门口便传来了一个纤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