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奇才
阒寂令白行蕴脸色渐沉。
他知晓萧放刀不可能如此轻易交出无阙谱,却不明白她此举用意——难道就是为了向他展示绝情宗驭下有方?
他走近一步,这一动又让冷风从衣衫的破口呼呼灌入,它喻示着一种屈辱,没有人能对这样的屈辱无动于衷,身为一门之主,白行蕴应当更感愤耻。
而他没有。他的动作依旧如招云揽月一般逸雅,粗麻覆体还是绫罗在身都不会为其增色,亦不为其减色。
漂亮的东西往往脆弱易折,高尚的人格往往要遭受损剥侵逼。
他深知,那都是无法倚靠的空虚之物。
“萧宗主,且不论这些弟子是否有求道之心……凭他们的天资,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领悟无阙精奥?”
萧放刀似乎颇有自信:“这东西很难么?一卷而已,随便找个入门弟子都够了。”
“……”
白行蕴神色一滞——海口不是这么夸的。
见无人应声,也无人站出,萧放刀显出一点无奈之色。
“好罢,既然你们对习武如此懒怠,我便把这个机会让给一位勤奋的弟子。”
许垂露本觉得这事与自己无干,但听到这句话,忽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虽然她和勤奋搭不上边,但她与玄鉴离中央很近,萧放刀不会是想就近随便抓一个吧?
老师要点名的时候,千万不能与之对视。
许垂露遵循这个原则,将脑袋埋得极低。
然而,一双布履往自己的方向移来。
她真希望自己认不出这鞋的主人——但她无法自欺欺人,因为其上分明地展露着她拖运木桶时不慎泼上去的未干水痕。
不会吧?不会真的有老师放着同桌的三好学生不选,硬要把倒数第一的差生点起来出丑吧?
萧放刀的步子停了。
“许垂露,你来。”
许垂露头皮一炸,如芒在背。
她、来、不、了。
周围出现了不小的骚动。部分门人在小声打探这位弟子的来历,另一部分则已认出她是当日被萧放刀揪出的正派卧底。
过去了好几日,这叛徒竟然未死,反倒留下来成了水堂主的侍剑弟子?
可她身上穿的是绝奢堂的衣服,方才还一直玄鉴师叔站在一起,现又要被宗主亲自教授无阙……
许垂露冷汗涔涔,身上无一处不僵。
先前她不是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过话,但前提是有更重要的大人物在前头吸引注意,她这无名小卒就是表演一个当场死亡也无人在乎。
从不见经传的隐形路人变成群众议论的舆论焦点需要什么?
顶流的一句话罢了。
求求了,不要看她啊,衣衫不整的白行蕴不好看吗!
“宗、宗主……弟子不会。”
她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勉强挣扎道。
“你当然不会,会了还用我教么?”
显然,萧放刀不打算放过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住了,玄鉴。
“弟子刚刚入门,身上没有佩剑,不如还是让玄鉴师叔……”
“水涟,把你的剑借她。”
?!
水涟递来那柄细长软剑,一脸“我也不知道宗主在干什么所以帮不了你”的无奈神情。
许垂露并不是很想接。
软剑享“百刃之君”美称,好看且灵活,所以难度也极大,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掌握一门剑法?
那等利器到了她手上必会成为自残的工具。
这诡异的尴尬让白行蕴都看不下去了。
他眉尖若蹙,像极了一位劝人停止家暴的正义客人,对萧放刀道:“萧宗主何必为难一个没有内力的弟子?和湛一事不急于一时,只要你有诚意——”
“白掌教不想看可以下山,反正我只教这一次。”
“……”
许垂露无话可说,只能接剑。
【白行蕴或许不是人,但萧放刀是真的狗。准备为我收尸吧,朝露。】
[第三场,请选择您认为的赢家。]
许垂露脑内地震:【什么?刚才两场已经结束了,我以为不发奖励是因为系统延迟,结果还有第三场?】
[是的,这是最后一场。]
【等等,谁和谁打?目前形势一片和谐啊。】
【……你说的第三场,不会是我和萧放刀吧?!】
[是的,宿主。]
【所以,她说的“教”我,指的是……】
[与您切磋。]
许垂露骂不动了。
她单知道江湖人喜欢靠打架解决问题,却没想到教育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也能用打架解决。
孩子武功总不好,打一顿就好了。
无懈可击的完美逻辑。
【送命题,真是送命题。明明我作为对战的一方,应当具备对结果进行预判的绝对优势,就算控制不了赢,至少能保证输,对吧?但是萧放刀会让我输吗?我输给她根本毫无意义。】
[不过,您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许垂露的指腹紧紧贴在剑柄的云水雕纹上,拿出了平生最大的自信:【平局。】
[好,我已录入您的答案。]
天幕渐暗,落日西沉。
萧放刀出现的时候,天地镀上一层暖色,现在这道霞光也披在了许垂露身上。
她望着那张弗可逼视的面孔,胸臆忽然被一种古怪的安谧填满了。
黄昏是个奇妙的时辰,它既可以承载成婚之喜,也可以容纳断肠之悲,就连这场荒谬的切磋都在它的煦拂下变得合理起来。
受到天下第一的亲自“指点”,可以说是无数人渴求不来的天赐良机、人生高光。所以,死了不亏,活着血赚。
许垂露强行稳了稳心态。
然后,她听到萧放刀的声音——并不是从喉管中发出来的。
又是加密私聊。
但这一次比之前的温柔和缓许多,除了些许惊吓之外,没给她的身体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你方才是如何让水涟获胜的,现在就如何让自己获胜。”
许垂露一怔。
她是指轻水形成的黑雾?她看到自己做的手脚了?这东西和无阙又是什么关系?
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她弄出来的特效正好暗合无阙一卷?
纵是如此,萧放刀为何要选她?如果那真是无阙,萧放刀要教谁不都一样么?
除非,她只能教自己。
许垂露眸光闪动,看着扇形图上大块的“忧虑”与一线“恳求”,顿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请宗主赐教。”
她沉下重心,举剑刺去。
剑身无内力支撑,软得不可控制,手分明是往东抬举,剑尖却自顾自往西偏去。与其说她在进攻,不如说萧放刀追着她的剑势以身相抗。
“歪了。”
萧放刀两指夹住白刃扯回寸许,令它对准了自己的眉心。
许垂露见那锋利剑尖距她的肌肤不过毫厘,即使明知伤不到她,还是心惊地欲要抽回长剑。而她用力回拔之际,却发现剑身似一只被捏住七寸的毒蛇,只无力地颤抖几下,根本无法挪动。
这种挫败与她学画画时画虎类犬的自我怀疑如出一辙。
“别退,往前刺。”
萧放刀的提示简短有力。
持剑的右手因用力而腕骨发疼,许垂露甚至怀疑她的腱鞘炎又发作了。
僵持之下,她心一横,索性不管手上拿的是何武器,把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双手握持果然更好使劲,剑尖前挪了半寸,她顿时大喜,趁此机会全力楔剑入隙。
那红影翩然左移,阻滞尽空,她没了目标,重心骤失,不可挽回地往前扑摔而去。
跌落之前,一手勾住她的腰带,连人带剑一同扯了回来。
“继续。”
许垂露稍得法门,不再一味前刺,转而利用双刃之便从旁削割。
她追着萧放刀随风浮动的乌发,试图以剑斩下一两根来。转变心态之后她觉得好接受多了——不是杀人,不为伤人,自己只是替对方清理一下尾端枯发的理发人。
“不错。”
得一句鼓励,许垂露心神更定,甚至觉得掌心已将剑柄熨出热意,达到了人剑合一之境——
不,这温度是……
她愕然抬头,果见剑锋上冒出一缕黑烟。
“再来。”
众人的惊愕低呼之下,许垂露以最滑稽的舞剑之姿用出了世间最精妙的武学心法。
有黑雾加持,她的动作不再那么乱而无度了,剑气荡出的颜色在空中留下短暂的痕迹,如毫蘸浓墨,走笔龙蛇。这一丝熟悉感为其用剑找到了一些方向。
【一旦带入这个设定,谁还不是个剑术大师了。】
她的最后一剑从萧放刀胁下穿过,虽未损其衣袂,却让一缕断发与黑雾融为一色。
她即刻收手弃剑,潺潺水声也随之息止。
萧放刀眼中已盈满笑意。
“如何,学会了么?”
“弟子会了,谢宗主倾囊相授。”
……
【会个屁!那是她教的吗!白嫖了我的特效还要我谢她!】
[恭喜,任务『赌输赢,压胜负』已完成,获得奖励:体力上限+10、平水。]
【好,也不是不能谢。】
许垂露走回了玄鉴身边,发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很不对劲。
说惊恐骇然有些过分,说钦佩仰慕又有些不足,硬要说的话,就很像得知自己去国外留学的老同学半年修完了博士还顺带整容加变性后……的复杂注视。
人在看到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情后会有不同的反应,有的人感到恐惧,有的人感到怀疑,有的人表面镇静、内心震动。
白行蕴一言不发地走了,也带走了那群玉门弟子。
他们数十年习武生涯形成的朴素观念和坚定信仰遭到重创,这种打击是沉痛的、毁灭性的,如覆水不可再收,破镜不能重圆。
绝情宗弟子也行迈靡靡、行尸走骨般地散去了。
唯一和她说话的是玄鉴。
“许……许姑娘,你是个武学奇才,还望你将来能跟随宗主,莫入歧途。”
?
不,我不是。
我只个平平无奇的小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