饵咸钩直
水涟自然不知道许垂露对他的剑做了什么手脚,他只大略猜到对方是想用幻戏之类的障眼法为自己增加胜算,但她连武人都称不上,岂会明白天堑之别根本不是这种小小伎俩能模糊的。
不过,正因这份“无知”,她才会出来替自己说话,还对他投以那种期许鼓励的目光。
他握着那柄光泽似锦的长剑,眼中坚执之下是跳跃不定的无奈。
他一点也不想与这样麻烦的敌人对上——没有比以卵击石、以肉喂虎更愚蠢的事了。他不是善人、不是侠士,更没有战天斗地的勇气,他不过是个见风使舵、因势利导的小人罢了,他对人三分好,必要对方感觉到九分,他做五成事,必要得到十成赏。
他凭着狡猾巧诈和这副皮囊让人以为他柔弱乖巧、温良顺从,以此诱惑旁人去做那些艰险困难之事,然后他便可以站在深渊之侧,为爬上来的人伸出一只手,递去一杯水,镇定优雅地分去对方的硕果。
然而,来到绝情宗之后,他再没讨过到这样的便宜,他劳心费神、宵衣旰食,仿有做不完的苦累差事,理不完的宗门琐务……这便罢了,谁叫他选了萧放刀,谁叫那个天下第一的魔头偏生对他这么好——叫他再也当不了逃兵,做不了懦夫。
他打不过白行蕴。
是啊,他明知道的,可他还是用这孤冷清傲的姿态对他叫嚣,简直……简直和风符那丫头一样愚蠢。
巨大的悲哀充斥在他的胸腔。
而现在,他甚至不能流泪、不能哭泣。
这股委屈化作幽怆的剑意,他趁自己还未萌生退意,遽然拔剑。
那一瞬,他看到白行蕴的雪肤花貌映在了泠泠剑锋上,蛇鳞般的辉芒与之交融成一片错彩镂金的绮丽泽薮。
惊人的艳色之中嵌着白行蕴的玄青眼瞳和霁红朱砂,妖佛一体,神祇堕魔。
他迅速转击对方腰腹,未敢再触他的目光。
软剑舞出了铮铮鸣响,他的剑往往轻敏飘逸,势如游龙飞凤,但此刻他却不得不灌注全身内力使之铿然如柱。
因为,白行蕴的功法太刚强了。
那是一种与他外貌截然相反的阳烈与宏大——玉阙琼宫里住着的并非霜毛白鹤,而是一只浑身燃着炎炎凶焰的三足赤乌。
他的剑无法损其分毫,正如柔软的细绢无法镌刻坚硬的玉石。
饮河剑本最擅以柔克刚,但过于悬殊的刚柔相碰,则成了他一厢情愿的蚍蜉撼树。
他的劈、砍、挑、刺全被阻断在金光流溢的锦绣衣袍之外。
对方未折软剑,却将他的剑势摧毁于发轫之始。
白行蕴手无寸铁,只以身法相避,两道白影交错间,他佯狂一笑:“为虺弗摧,为蛇若何?”
水涟心中一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一句傲慢而坦荡的提醒——白行蕴要出手反击了。
可他知道又如何?难道还能在此刻弃剑投降么?
他收回剑的乱势,将一切力量汇于末端,聚神一刺。
这一剑来势凶猛,非从前可比,白行蕴非正面相接不可。于是他抬起了手,玉样的指骨如拈花、如折枝、如拂雪向那剑尖伸舒而去——
水涟冷笑,徒手擒剑,猖狂之至。
但就在下一瞬,他的的神情凝固了,白行蕴的动作也停住了。
青锋冷刃间,居然升起一团黑色烟雾,这份浓黑在这两位的白色衣衫的衬托下醒目至极。
白行蕴放弃用手去触,然剑势不可避,只得以臂袖相挡,这一挡虽未损其肌肤,却使衣袂银线炸裂,袖口的牡丹顿时缺了一瓣。他运气后撤三丈,怒道:“你竟使毒物暗算!”
水涟受到的惊吓毫不逊于他,听他出言诋毁,更是恼怒:“分明是你烧毁了我的剑,还在此胡言——”
他感到剑锋有一股热气传回,白行蕴的内劲又如此猛烈,便得出此种猜测。
但很快他就觉察到不对劲了。
攀踞剑上的黑雾不仅未散,反而因其动作越发强盛起来,它们从锋刃中蒸腾而出,似活物般争奇蹈跃着。
场面之虚诡离奇,他生平未见。
他抑住颤抖的右臂,想起许垂露的神情,想起当日的幻戏,暂把那股骇然压了下去。
至少,他知这是幻觉,但对方不知道。
朦胧黑雾中,水涟眉目间也染上一股邪戾之气,擎起长剑,他运转饮河剑意,以怒涛倾注之境施出夺天一袭。
白行蕴思虑被雾气牵引,不敢硬接,只好步步避让。
剑招可避,人却无法不被活如游蛇的雾气沾染。黑雾落在身上无甚感觉,也没有气味,但其散去之后却在他衣料上留下一道水痕——无色的水痕。
不多时,他浑身便落满了这种溅射的湿痕。
水涟的剑式愈快愈急,愈急愈利,愈利愈悍,他沉浸于诡暴的杀意之中,忽略了剑鸣之外的声音。
而白行蕴、风符、玄鉴和一众观战的两派弟子,无一例外地,尽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激流沛厉,浮沫扬奔,如龙虎鼓噪,似河神赑怒。
他的剑意凝成清水实质,发出浩荡江河隆隆咆哮之音。
……
许垂露终于发现众人反应有些失常,当前场景虽然玄幻了点,但也不必像白日见鬼一样死寂一片吧?至少绝情宗弟子应该为白行蕴的狼狈之态感到高兴吧?
良久,她听到身旁玄鉴冷静不再的呢喃:“无阙……”
无阙?
就是传闻中的那个不得觊觎的无上武学?
玄鉴忽然提起这个作甚?
还未待她深思,两人的战局出现了新的变化。
白行蕴的衣袍被水洇得不复洁净平整,而他丝毫未怒,反向水涟露出了难掩欣喜的笑意:“水堂主,我败了。”
水涟提剑而立,一身劲力还未卸,骤听他这一句认输,惊疑地皱起眉头:“你……”
他上前一步,抬袖展示出其上的洇痕:“想不到,在楼玉戈之后,我见到的第一个施展无阙的人——是你。”
“?!”
水涟听到那两字后忽然脱力弃剑。
白行蕴缓缓地笑:“我原以为萧放刀从不用无阙是有什么隐秘缘故……如今看来,她只是善于隐藏罢了。而你太想赢我,才这么沉不住气。”
“……”
水涟脸色发青。
他方才用的是什么功法?如果那被误认为是无阙谱所载的心法,他该如何向宗主解释?无阙是绝情宗绝不能碰的禁忌。
“白掌教的脑子怕是也掺了水,当世除我宗主之外,根本无人——”
“总之,今日见识水堂主风采真是意外之喜。如我未曾看错,你修的是‘和湛’一卷罢。”白行蕴笑意不减,声音却寒了下来,“这一卷,似乎是萧放刀从家师手中夺去的。”
“……”
“不过无妨,只要它还在,总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水涟怒极反笑:“无阙谱何时成了你的东西?其主楼玉戈死了,转于谁人之手,本就各凭本事。技不如人还如此恬不知耻——”
白行蕴眸底杀机顿起。
水涟正要拾剑,却被一声朗然轻喝攫取了神魂。
“水涟,贵客到访,怎可如此失礼?”
那声音从远处传来,却清晰得犹在耳畔。
一抹绯红以驰风之速刻入了黯淡的天幕,将离火之艳丽羼进浮白的流岚、苍翠的秋林、黑寂的人群。
那是乱鸦中的血色残阳。
也是——萧放刀。
她发间的朦胧水汽还未散去,以至几缕青丝仍不舍抛离她的脖颈与面颊,香腻而依恋地霑濡着。她外裳未系,随着她凌风踏云的轻功飘漾招飐在众人的惊眩中。
她身上每一样东西都在释放着一个美丽女子的宛曼蛊诱。
只有手中的剑不是。
相反,那把剑决然地摧毁了一切旖旎与遐思。
萧放刀的剑落在了白行蕴眼前——它离得太近,近得占据了那双眼睛的全部视线。
“白掌教的衣衫脏成这样,不介意本座为你清理一番吧?”
她礼貌地询问。
但她的剑从不讲理。
白行蕴欲取刀——面对这样的强敌,他必须寻求倚仗。他有一柄五尺苗刀,那刀雪亮照人,和它的主人一样邪异而柔艳。
但他只摸到它的刀柄,就像恩客在罗帐中只碰到美人的衣衫,后者令人遗憾,前者也令人遗憾。
空负良宵,固然是一种遗憾,而失去性命,却是一种最大的遗憾。
剑光比春光要快得多。
他的刀未出鞘,她的剑却已经回鞘。
白行蕴抬起他的头颅,忽而庆幸它仍旧待在自己的脖颈上。
萧放刀掸了掸指间灰尘,带着一点未得餍足的笑意:“不必谢。”
有凉意沁入他的肌肤。
他的衣衫干净了,因为沾有水痕的地方皆被萧放刀用剑剜除了。
是,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干净的褴褛敝衣了。
白行蕴重铸了他的笑容:“萧宗主……竟为我出关?”
萧放刀略一挑眉:“你千里迢迢过来,不就是为了‘和湛’一卷么?可惜我早说过,无阙谱已经被我烧了。”
“但萧宗主过目不忘,不是么?”
萧放刀点头:“既然你这么想要……我现在就将和湛授予我宗一个普通弟子,你可以在一旁跟着学,如何?”
白行蕴不可置信:“当真?”
萧放刀不答,转身向众人道:“谁人想学?此时站出,我便授之。”
鸦雀无声。
许垂露翻了个白眼。
不许觊觎无阙谱都已经写在门规里了,这波钓鱼执法实在饵咸钩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