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霁

    轻寒托着下巴把自己卷成一团，只是静静地坐在那把花梨木的太师椅上。每当这个时候，浣碧总是很识趣地在走开，除了更换热茶或是小点心，非必要的事情，她绝不会轻易上前来打扰。这一次，她也以为她的小姐，只是发发呆而已，谁知道一坐就是半天的功夫没有任何反应，她很少看见轻寒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走上前来关切地问道：“小姐，你今天是怎么了？往常都是雷打不动的习筝或是书法，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到底还只是个刚满九岁的半大孩子，本就强忍着的眼泪，被浣碧这么一问，泪水便夺眶而出，嘤嘤地哭了起来：“早上我让你去燕管家那屋拿我订给祖母那盆金凤还巢菊的时候，在廊下遇见二姨娘，好心和她请安，她竟然挖苦我和慕家姐弟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二太太那个人，小姐也值得跟她置气。就只会欺负人，府里有哪个下人喜欢她的？整天责罚这个那个，都没人喜欢在她跟前当差。这倒好，都欺负到小姐和慕家姐弟头上来了，让大太太知道，准没她好果子吃。”一说起锦绣，浣碧虽然也会宽慰几句，但很快又会气愤地数落二太太的各种不是。

    “可是她说的未尝不是事实啊，我确实就是没娘的孩子，我和凝翠姐姐还有慕烟哥哥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他们好歹还见过，我连我娘长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想娘了就只能去元楼看着梅花哭……”轻寒越发哭得一塌糊涂。

    浣碧再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有娘没娘，对于她这样因为家贫自小就被卖到莫府来当丫鬟的人来说，也实在不知道娘有什么用处。即便没娘，轻寒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姐，也比她这个有娘的好上一万倍。

    怔怔地出神之间，慕烟踏着欢快的步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人只是走到转角的屏风处就听见他带着难于掩藏的喜悦：“轻寒妹妹，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轻寒连忙用别在襟前的绣花小帕拂去脸上的泪水，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又紧着几步跑到慕烟的跟前，也顾不上自己哭花的一张狼狈的小脸，只是伸长脖子无限期待地：“快说，给我带来了什么，上次在元楼外投壶你输了，可是答应了要送我一样东西的，现在可是要兑现了？”

    慕烟小心翼翼地从袖口掏出来一只麻灰色的小山雀，一副得意的表情，就等着轻寒好奇询问小山雀的来历的时候。抬眸间突然看见轻寒红红的眼睛，一时之间有点茫然不知所措，连忙把手里的小山雀递到旁边浣碧的手上，两手握在轻寒的肩上：“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哭成这样子？”

    不等轻寒作答，浣碧倒是委屈地嘟囔起来：“还不是二太太那个人！”

    “二太太怎么了？”慕烟想追问下去，却被轻寒阻止了。对她来说又不是第一遭受这种没娘的嘲讽，以往也就是哭一哭，情绪就过去了。更何况现在又有慕烟这个玩伴的到来，还有一只羽毛油光水亮的小山雀，自然所有的不快暂时都能抛之脑后。

    见轻寒已经恢复平静，慕烟也适时地从浣碧手里接过小山雀，讨好地放紧轻寒的手心：“今早上天气放晴了，我在元楼的后山入口的枯枝边看到的，想着你应该喜欢，便捧来了，就权当是送给妹妹的小年礼物。看在哥哥一片赤诚的份儿上，妹妹就莫要与那二太太计较了。”

    小小的一只山雀，捧在手心里叽叽喳喳地叫着撞着，呆萌可爱。轻寒把它放在手心里来回地把玩，时而轻轻抚摸它光亮的羽毛，时而又摸摸它的小爪子，或是干脆把它的小翅膀拉成一条线的形状又再折回去。又让浣碧拿来一些小点心碎让它啄食，拿小树枝逗弄它。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慕烟说到的那一句小年。

    是的，今天是小年，腊月二十三了，莫府上下所有人都在为迎接新年的到来而忙碌。盆栽花卉一盆盆地搬进府里来，送年货的，送礼的，可谓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隐萝还让丫鬟们将往年旧的剪纸窗花全部都拆下来，又重新换上了新制的，就连所有的灯笼也换新了。

    连日来的雪，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放晴了，工人们必然是要开始里里外外的大扫除。听到外面的人声嘈杂，轻寒有点气恼地跺了跺脚，抱怨道：“这下又不得清净了，连逗个雀儿都要被拂了大半的兴趣，也难得不让人扫兴。”

    “或者我们还是带上这只小东西过元楼那边去玩吧，那边只有姐姐和两个丫鬟，况且姐姐尚在静养，绝不会有人干扰到我们。”慕烟沉思了片刻，商量似的语气建议着。

    “走吧，再合适不过了，既然是去那边，干脆就看看你早上捡到雀儿的地方，兴许还有别的收获呢。”

    边说着，三个人出了沉香阁向元楼走去。只见晴空万里，阳光照耀下，地上的积雪闪着耀眼夺目的银光，寒风刺骨，风里却夹杂着梅花的味道扑鼻而来，沁人心脾。难怪人说高柳春才软，冻梅寒更香。这样的光景，若不是在野外，对镜理红妆，呵手弄丝簧都是极美的。除此之外，偶尔还可以听得鸟儿清脆婉转的鸣叫声，紧接着是它们从结了冰的湖面上低低掠过的身影，想必也是趁着这大好的阳光出来觅食的吧，带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喜悦，轻寒不禁加快了脚步，一路欢快地踩着积雪奔向后山，慕烟和浣碧紧随其后。

    自打入冬至今，江宁接连不断地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如今雪后初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景象，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就像身处于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中，天空是湛蓝纯净通透的，像是被浣洗过的一般。大雪涤荡过的山峦，看起来更加的玲珑剔透，被积雪包裹的松木果，结成了一个个透明的小水晶球。积雪覆盖少的枝干，在阳光的照射下化成了水，又结成一根根大小不一的冰柱悬挂于高处，寒光闪烁，影影绰绰。地面上的枯枝败叶也结满了形状各异的冰花，半山腰的那几棵山茶，积雪沉甸甸地压弯了它们的腰。

    慕烟从袖口掏出来一个精致的陶埙，和着这一片初霁的秀色开始吹奏父亲教他的那首《墨画》。只见他身姿挺拔地迎风站立着，修长的手指灵活自由地在埙孔之间起起落落，一支旋律优美的埙曲便幽幽地响了起来，埙声婉转悠扬地。轻寒站在他的身后，听得入神，手却从没停止过抚摸着手上那只小山雀的羽毛把玩。埙声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几近不闻。直到浣碧娇俏地喊了一句：“只顾着入迷，小山雀都飞走了。”慕烟和轻寒才回过神来，本能地想去追，无奈雀儿却越飞越高，越飞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