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绿绮
转眼间,腊月已过半。因近年下,江宁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一派热闹非凡迎新年的景象,络绎不绝的人群,各种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莫家各商铺的胭脂生意也异常红火,加上与客户和原料供应商的货款结账等琐事,莫老爷整日在外忙得不可开交。自打凝翠的病情有明显好转,隐萝已经不需要整夜到元楼照顾,将府里的事情安排好,白天她偶尔也能抽空出来帮忙看看柜台的生意。
一日下午,莫老爷清算完手中的入账,刚放下账本。风尘仆仆的燕管家手中拿了一个蓝色印花的包裹进来,放在面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布结,里面露出一把样式古旧的三弦琵琶琴。
见莫老爷一脸纳闷,燕管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仰头喝下,顿了顿道:“老爷让我去山东济南打听慕府失火的始末,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只是偶尔听得坊间传言恶者觊觎慕夫人美色无法自拔,故意纵火行凶。事情千头万绪的,我一个外乡人,实在是无从查起,也去过官府打听,依旧一无所获。担忧年下生意繁忙老爷忙不过来,我就先赶回来了。”
“罢了,回来也好,刚好帮我一起把眼下的事情应付完。有好几家都得上门去催缴货款,往年都是你去的,我这也实在挪不开身。这把旧琵琶琴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莫老爷也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复又放下,眼光始终落在琴上,总觉得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 这是几经辗转所得,在一不起眼的小当铺里找到的,听店铺的老板说这是一个小乞丐在瓦砾中寻来的慕府旧物,不知道在那场大火中是如何幸免于难,琴头有点微微的变形了,背部的面板也有烟熏坏的痕迹无法修复,且又只有三弦,自打收进来,就一直闲置无法二次易主。”
“寻都寻来了,想必是我那弟妹的心爱物,即便现在不能用,拿回去给慕家姐弟留个念想也好。日后再寻能工巧匠,兴许还有配上合适的琴弦。”说到这,莫老爷的眼光再也无法从琴上移开。因为,凝翠的那张脸,那低眉顺眼的样子,那眸中淡淡的忧伤就如一湾碧水,就这么在他眼前的这把旧琴的弦上一直晃,一直晃,晃得他意乱情迷。
莫老爷名唤岳山,老爷这个称谓只是莫府上下对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尊称。其实人并不老,尚不足四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身材瘦削欣长,长相俊朗,既有生意人的精明,又有书生气质的雅气。毕竟是男人嘛,常常打着应酬的幌子留恋于风月场所喝喝花酒,还颇得小娘儿们的喜欢。见腻了欢场女子的胭脂俗粉,又见惯了隐萝缺少情趣的秀丽端庄和锦绣刁蛮无理的娇缠。
如今,突然冒出个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的慕凝翠,无疑就像在他心里放入了成千上万只毛毛虫一样,挠得他日夜寝食难安。关键,他喜欢的这个女子,还是他的好兄弟未成年的女儿,还只是个对于男女之情处于混沌状态的孩子。这多让他为难啊!
也许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但退后一步也不见得海阔天空啊!几番矛盾地纠结之下,最终他还是匆匆交代了一下店里的事情给燕管家,鬼差神使地拿着那把琵琶琴上了回府的马车。
元楼内,凝翠半卧在榻上盖着锦被,静静地看着慕烟和轻寒玩类似斗酒令的游戏。锤见面开始,锤赢剪刀,剪刀赢包,包赢锤这样循环,最后败方喝酒,只是他们把喝酒换成了往对方鼻子上贴纸条。紧锣密鼓的角逐下,彼此的鼻尖都贴满了长长短短的纸条,样子滑稽可笑,丫鬟们还在旁边加油呐喊营造气氛。
见莫老爷步伐稳健地绕过屏风往屋里走来,他们赶紧扯了纸条往身后藏,就怕被责罚。哪曾知莫老爷根本就视而不见,对他们躬身行礼也只是象征性地摆了一下手,而径直走到凝翠的跟前,讨好地,将那个包裹着琵琶琴的蓝色方布打开。
凝翠会睹物思人默默流泪, 这完全是莫老爷意料之中的事。但他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向在生意场上都能巧舌如簧,如鱼得水。为何在这时却呆若木鸡,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默默地站着,心疼地看着凝翠哭,自己却毫无办法。
良久,凝翠自己擦干了眼泪,在榻上两手置于头顶又深深地弯下腰去,将手放在锦被上对着莫老爷施礼:“谢谢莫伯伯帮我寻回母亲生前的旧物,如此大恩,凝翠没齿难忘!”又拉了身旁慕烟的手向其一再叩拜。
听到凝翠的声音,莫老爷才在一片混沌中回过神来,爱怜地安慰道:“日后总有机会修好的,咱们江宁有好多家琵琶坊,有的是能工巧匠,一定会找人替你换上那根缺失的琴弦的。病才刚有好转,可别再哭坏了身子。”
这回换成凝翠一脸诧异了,连忙解释道:“莫伯伯有所不知,这把琵琶的名字叫绿绮,原本就只有三根弦。母亲的师傅梅赋大师在一次偶然的的机缘下,得到过一块上好的紫中泛着墨绿的稀有紫檀木,不料在制作过程中不慎将木材掉入火坑中,虽然制成后有了瑕疵,但是音质特别好,穿透力极强,还能发出自然的泛音来,绝非常见的琵琶琴所能与之匹敌。”
哇哦!一听到绿绮两个字,轻寒也凑上前来两眼放光地盯着那把琵琶琴赞叹不已:“汉代的司马相如就曾得到过一张也是叫作绿绮的古琴,如获至宝,他精湛的琴技和绿绮绝妙的音色,使得绿绮名噪一时。又加上梅大师制琴的经历,与东汉蔡邕制作“焦尾”的过程有点相似。据说这个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又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了一张音色不凡的七弦琴。当真这天下至宝都有这么诗意的名字。”
尽管知道轻寒对古筝的熟稔,但小小年纪就能对四大名琴的绿绮和焦尾都道出个所以然来,也实在是难得。于是更详尽地继续说下去:“此绿绮非司马相如的绿绮,这琴名字起初是叫作绿蚁的。母亲作为梅大师的关门弟子,对于音乐的驾驭能力极高,琴制成后,她抱着琴在梅树下即兴弹唱了一首自己改编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日母亲穿了绿色的衣裳,虽然弹的是绿蚁新醅酒,梅大师认为叫绿绮,更能体现美感。那块木头还制成了另外一把也是背部有瑕疵的琴,叫作流光,只是早已不知去向。”
“正常的琵琶琴是四根琴弦,你说这绿绮本来就只有三根弦,如何弹奏呢?”莫老爷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父亲,孩儿知道,因为琵琶也是弹拨乐器啊,就像我的古筝一样,虽然面板上音阶的排序没有4和7,但是可以通过按弦来获得的。”聪颖的轻寒得意地替他的父亲解了谜团。
凝翠点了点头道:“确实是如轻寒所说,之所以只用三根弦,是为了避开三弦那个位置面板上的烧痕而影响音色。梅太师教的是独门的技法,大多数情况只需要一根琴弦就可以完成弹奏,再多不会超过两根。三根弦,是取生生不离之易。但并不是三根弦都需要用到的。”边说着,边把琴抱起来弹起了《琵琶行》,玉手轻拢慢捻抹复挑,真的是大弦如嘈嘈急雨,小弦如切切私语,嘈嘈切切之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在场的人无不沉醉在凝翠的精妙绝伦的琵琶声中。别人都尚且如此了,又更何况是已经对凝翠情根深种的莫老爷呢!令他如痴如醉的,不是因为凝翠的琵琶弹得有多好,而是因为她弹奏时那种超然于物外的样子,她是那么的享受,就像落入凡间的精灵,那种忘我的境界,就好像世间万物都不存在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