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皆喜
元楼内,凝翠半卧在榻上靠着软垫,与隐萝低声细语。丫鬟小蝶端了上好的西湖龙井和一些小点心上前来,边说道:“小厮刚在门口回了话,怕生人气息惊扰了凝翠小姐,就没敢入屋来,已经禀告老爷凝翠小姐醒过来了,老爷欢喜得紧,只是手头还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处理,晚膳前可以赶回来。倒是老夫人和慕烟少爷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刚说着,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裹着华丽披风的小身影像风一样闪了进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梅香。凝翠定了定神,待看清了,只见轻寒怀里捧着一大束挂冰的梅枝,亮晶晶的大眼睛灵动飘逸。
向隐萝福了福身:“轻寒见过母亲。”又再次弯下腰去:“见过凝翠姐姐,慕烟哥哥说姐姐也喜欢梅花,我就在院墙边摘了一些梅枝进来,供姐姐插在花瓶中赏玩。”
“你就是小轻寒啊,快坐到姐姐跟前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刚入府那日,就听得人群中一小女孩的声音如百灵,只是这段时间都浑浑噩噩的病着,心里却是惦念得很的。”凝翠把双手伸出来,满心期待地欲与轻寒亲近。
那是怎么的一双白皙光滑柔弱无骨的一双小手啊!轻寒禁不住感叹,绞尽脑汁,一时间竟然发现没有哪个词语可以形容凝翠的一双手,她忆起小时候母亲隐萝教她读的一首吴文英的词:“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里面说的肤如凝脂,纤手香凝,就是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这样一双手吧。
见轻寒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凝翠也有点纳闷,继而道:“轻寒,怎么了?”
听到凝翠又柔声唤着自己的名字,轻寒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凝翠那种略微有点点嘶哑,却又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甜美气息的嗓音。她在想,听闻凝翠姐姐的琵琶颇得她的母亲宦知秋的真传,而知秋又曾是红极一时的琵琶大师梅赋的关门弟子。由此可见,凝翠的琵琶造诣一定是不浅的,等她好起来,这样的嗓音,弹唱着琵琶曲,该是怎样的婉转动人?
再细细地打量那张恰到好处的瓜子脸,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少了健康红润的丰腴,看起来却愈加的楚楚动人。最是那眉眼的神态,剪水的双瞳带着与世无争又让人难于捕捉的疏离。虽是笑着,两个浅浅的梨涡在唇角荡漾,却时而若隐若现。轻寒一直觉得自己以及母亲隐萝还有二太太锦绣,长相都算是拔尖的了。可是和凝翠姐姐的这双水盈盈的丹凤眼比起来,都显得逊色不少。
凝翠见轻寒一直望着自己出神,也好奇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前这个小女孩,灵气逼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有让人一见如故的亲切感,这种高雅的气质就如同是和大太太隐萝,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各自一番对视之后,彼此都忘情地久久紧握着对方的双手。
莫老夫人慈蔼地牵着慕烟的手走近榻前:“好孩子,你总算是醒过来了,之前可担心坏你莫伯伯和伯母了。”
细心周到的隐萝,一向观人入微。见慕烟一副失了魂魄的样子盯着凝翠,提醒他打过招呼后,又怕他们姐弟俩再说起伤心的往事,遂打发浣碧领着慕烟和轻寒上别处玩去了。
慕烟住过的东厢房里,浣碧从袖口拿出来一小块绣了水仙花的小方帕,神秘地以最快的速度揉了揉,又瞬间张开:“这下雪的天气,哪有什么可以供人消遣的呀,偏偏大太太又安排奴婢看着小姐和慕烟少爷,依奴婢看啊,小姐和凝翠小姐就投缘得很,没准还是英雄相见恨晚呢!”
轻寒坐在罗汉床上无聊地拨了拨旁边的青铜摆件,了无生趣地:“得了浣碧,别总是一口一个奴婢的,说话用我,用我,第一人称,懂了吧?而且你这变戏法的把戏,把我从小骗到大,也不见你变出东西来。”
“那还能玩什么呀!手翻绳或是踢毽子?这些都玩过了。”
“要不我们偷偷去外面玩投壶吧,浣碧,你且拿上这个摆件当成投壶的工具,再拿一些铜钱出来。我和慕烟哥哥两个人投,若是谁输了,就帮对方达成一个心愿。”
就这样,三个人偷偷地拿着工具来到屋外的一个僻静处。一番角逐之下,轻寒竟然小胜一枚,而慕烟也没有告诉她,这是自己刻意而为之,只是为了讨佳人一笑。
天色快要暗下来的时候,小蝶举着灯笼来寻。这个时候,老爷也已经忙完了手头的生意,领着二太太锦绣母子往元楼的方向走去,边往前走,锦绣就不停地抱怨:“醒就醒了,有什么要紧的,也值得老爷这般劳师动众。”
“你少抱怨几句,记着,凝翠是我好兄弟托孤留下来的孩子,今生,我必是要好生替他看护的。”莫老爷一字一顿地转过身来甩了甩袍子的袖口,极不耐烦地。
“哎呀,老爷!……”锦绣还想再说什么,都被莫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了。
入了元楼的正居,隐萝早已经让人备好了色香味俱全的一大桌丰盛的晚膳,众人各自该行礼的行礼,该请安的请安。
凝翠也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榻对着莫老爷和二太太锦绣福身行礼。莫老爷见一身白裘包裹下盈弱的凝翠,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本能地弯下腰去牵她起身,手指无意之间碰到到凝翠的那双小手冰凉的掌心,一时觉得无比尴尬却又莫名的悸动不安。
锦绣原就是戏园名角出身,对于莫老爷的这种反应,又见凝翠那双水盈盈的丹凤眼。于是,边把玩着指甲边酸溜溜地低低说了一句:“当真是长了一副销魂的狐媚子样,迟早把老爷的魂魄勾了去。”
尽管她说得很小声,隐萝也早已对锦绣的品行了然于心,杏眼微微上扬对她看了一眼过去,义正言辞不容直视,锦绣这才收敛了下来,安份地坐到桌子上。
莫府的这顿为庆祝凝翠病醒的晚膳,莫老夫人与隐萝夫妇俩,各个喜形于色。凝翠醒来,无疑,他们是卸下了心头重担。而慕烟和轻寒则时而交头接耳小声地讨论午后在墙角边投壶的趣话。
莫老夫人依旧和平日用膳的时候一样,和蔼可亲地给孩子们夹菜,不停地催促大家趁热快点吃,自己却少动筷子。下午用了不少茶点,这会儿她已经没有胃口再吃,只是陪坐尽自己的一份心意。
晚膳后又小坐了一阵,为了不影响凝翠休息,众人都一一辞去了,就连隐萝也回了她自己的住处。
元楼又安静了下来,只余下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越是安静,凝翠却无丝毫睡意。看着下午轻寒捧进来的那束梅枝,如今被插在了透明的琉璃瓶中,冰早已融去,又隔得那般近,梅香清晰可闻。
这样的熟悉的梅香,对于凝翠来说,已经是恍如隔世。因为,父母亲在冬夜的梅树下相拥相依的背影,只是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心里。她怕想起,又怕再也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