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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凝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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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排慕家姐弟住进已经荒废多年的元楼,仓促间也无法全部更换新的家具,只能一切照旧。好在原先的物件都是莫老爷经过精挑细挑后才搬进去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也是保存得当的缘故,胡核桃色的摆设在黛绿与洁白窗缦的衬托下,如今更显出其古朴雅致的韵味来。

    元楼倚湖而建,毗邻毓秀山,由主居和左右各两间厢房组成。一条曲折环绕的回廊与莫府正居遥遥相望。前面还有一个面积可观的庭院,如今早已草木凋零一片荒芜。只有墙角根那株梅花为周遭的一切带来活力和生机。说来也是奇怪,梅树长得茁壮挺拔,身姿俊秀,也不知道当年莫老爷是从哪里寻来的珍稀品种。枝头虽然只是各处零零落落的几朵,似有若无的香气竟是数里之外可闻,整个莫府都是梅花与雪夹杂的味道。

    隐萝是个极其细心周到的人,让全府的丫鬟小厮将元楼里里外外都仔细地擦拭干净后,又让人用艾条熏一番后直到闻不到半丝霉味了,才陆续搬了新褥软垫进来。左看右看,总还觉得屋子少了一些什么,又让身边的小丫鬟回自己房中搬了大大小小十几盆绿植盆栽过来,元楼总算是有了生气。再点上静心怡神的熏香,将平日得力灵巧两个丫鬟和一个小厮指派过来服侍,大夫还留下了一个药童居府,专门负责熬制汤碗。隐萝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才安心地回去向莫老爷交了差。

    慕家姐弟,总算是有了安身栖息之所。结束了车马劳顿之苦,凝翠却依旧还是终日昏睡的状态。确切地说,她的潜意识里选择逃避,而不愿意醒过来。她还记得,她的父亲母亲还在,她也像如今一样睡在温软的榻上。母亲在院中弹着琵琶,她弹的每一首曲子都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时而如疾风扫树,时而如珠落玉盘。又或是如女子欲泣还诉的呜咽,声声都是相思。紧接着,就是父亲用陶陨相和的声音。不用看,凝翠也可以想象他们深情相望,眉眼都盛满笑意的样子。

    她还记得,今年的六月间,荷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她带着弟弟慕烟去郊外赏荷写生,父母亲本是要一同前去的,都已经走到门口了,生来娇弱的母亲却被毒日头晃得头晕目眩,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弟弟还因此抱怨:“也不怕郊外人多,姐姐没看住我,我若是走丢了,你们可怎么办?”

    父亲爽朗地笑着拍了拍慕烟的肩膀:“臭小子,你若是丢了倒好,我和你母亲啊正好再生一个。”说完,若有所思地望过去,正好与母亲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母亲是个害羞内向的女子,听到父亲当众的打趣,只觉得无地自容,早已是羞红了原本就粉如桃花的一张脸。低着头娇羞地往屋里跑。父亲也满脸爱意,嘴上跟她交待要照看好弟弟,眼神却追随母亲的身影去了。

    那天,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裙,美得不可方物,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那天,她画了最满意的一幅双蝶舞荷兴致盎然地想要送给母亲。那天,她也没有弄丢弟弟,把他看得好好的带回来了。

    弟弟没有丢,可是她的家却没有了。她的家,整个慕府,她的父亲母亲都在一片火光中,大火在燃烧。救火的急切呼叫声,大火中凄厉绝望的哀嚎声。她和弟弟慕烟双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几次要往火场里冲。最后已经被烧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的父母亲被人抬了出来,母亲早已断了气,只有父亲一息尚存,用尽全力交待了身后事。

    父亲的话,她都记在了心上。可是那场大火,那些场景,那些哭喊声总是如影随形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她一次又次地梦魇。她最终没有兑现对父亲临终前的托付。她病了,在来投奔莫伯伯的路上,她就吐了好几回血,大夫总是摇头叹息。

    空气里有好闻的味道,窗外的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大雪依旧没完没了地下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熟悉的梅香,她觉得仿佛还是当初在家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想到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家,她又忍不住直掉眼泪,以致于她的脸颊好像从变故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干过。每次掉眼泪,她都忍不住紧紧地抓着被角,企图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被子里。

    伺候的丫鬟守在榻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她们实在是困极了,会窃窃私语地商量两个人轮流守夜,都不离开。睡得打一会儿小盹,另一个随时关注屋内的情况。

    白天,太太隐萝会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来,又轻言细语地询问丫鬟,继而又再仔细地叮嘱一番。末了,也不会立刻回去,会坐下来握着她的双手默默地垂泪,仿佛一个人在喃喃自语:“可怜的孩子,快快好起来吧!”

    有一天夜里入里刚入睡不久,她又开始梦魇了。自己置身于一片混乱的火海中,父亲母亲的脸也在火海中,母亲绝望地喊着她的名字,喊着父亲和弟弟的名字,想爬向不远处的父亲,一根横梁刚好掉下来砸在身上,母亲吐了好多血。她冲进大火中,奔向母亲,分明是短短的距离,却怎么也倘不过去,父亲母亲的脸在大火的灰烬中慢慢消失了。紧接着,她也在睡梦中惊醒,咳了几下,只觉得一股热流自胸口汹涌而上,又再猛咳几下。警醒的丫鬟端水递过来一条小方帕,咳最后一下,方帕上满是血。

    其中一个丫鬟见大事不妙,赶紧去摇醒正在睡觉的药童。无奈药童只会煎药,并不懂医理,看着眼神呆滞满脸泪痕的小姐,脸苍白得如一张白纸。药童也吓得不轻,听到动静跑来的慕烟,像投奔的路上一样,茫然不知所措地大哭。丫鬟赶紧提着灯笼火急火燎地去向大太太隐萝禀告。

    半刻钟的功夫,隐萝和莫老爷都来了,几个丫鬟婆子很快挤满了。隐萝坐到榻边握着她苍白的小手,又替她理了理额前哭湿的头发,不停地宽慰她:“好孩子,别怕,你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好起来的,从今夜起,伯母就在元楼陪你住着,哪儿也不去。”

    这些天来,凝翠哪怕在昏睡中,也认能分辨出隐萝的声音来。这个唤作伯母的人,说话也是像她的母亲一样,总是轻轻慢慢的,连走路都让人察觉不到。除了隐萝之外,还有一个陌生的略微带着磁性的男中音,想必就是莫伯伯了吧?他倒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只要来了,就能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此刻,他又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仆人,去请的大夫为何还没有到?

    没过多久,看诊的大夫也被请来了,仔细地为凝翠请了脉,再细细地询问了一番,又看了咳血的方帕,最后又施了针。忙至拂晓,末了,向莫老老爷和隐萝拱了拱手满脸笑容道:“小姐这一咳,是好事,将郁结于心脉肺腑的结症都咳出来了,算是病情好了大半,只是眼下还虚弱得很,回去开一些上好的温补药,再好好养个把月,年前应该就可以下床了。”

    听到大夫的话,莫老爷自然是喜出望外,让绿萝亲自回屋去拿了丰厚的一笔银子赏给大夫,又将一些细银赏给了伺候的丫鬟们,各自都回屋去了。

    施了针的凝翠,听到众人离去的声音,屋内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前那串琉璃紫风铃摇动的声音。此刻,她多想再静静地想起父母亲的样子,可是眼皮却越来越重,再也无法睁开,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很快地,她便沉沉地睡着了。这一次,倒是少有的安稳,就像睡在软绵绵的云朵上,而云朵,是飘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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