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江晖怔怔看向这个少年，刘伍早已不成人形，眼球突出，他佝偻着，身上的皮肤覆盖着深灰色的鳞片，那鳞片竟然在万花楼里反射出殷红色的光。一股血腥味混着大海的腥味与咸味奔涌而来，偏偏万花楼被那天杀的姚仁明封得蚊子都出不去，一丝风都透不过，江晖被熏得脑仁疼。
江晖喃喃：“伍郎……”
刘伍扯了扯嘴角：“我去年被那女人变成这幅模样，怎么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没有人怜惜我是不是一条人命？”少年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淌，那眼泪透着浅浅的粉色，划过他逐渐变成深灰色且带着坚硬鳞片的皮肤，像是掺着血，“我不过是杀了那个女人，你们便来一口一个人命……”
刘伍瞬间消失不见，顾鸿朔神色一凛，下一息便挡住了刘伍的刀刃。
刘伍的手已经不能称作手了，他手上的皮肤仿佛透明，与肌肉间有粘液填充，甚至能看见血管，令人触目惊心。
历代研渊阁主虽然短寿，但都是在武艺上极其精进，且心思缜密之人。顾鸿朔轻轻挽了一个剑花向上一挑，划伤了刘伍的手，粘液与血液一起奔涌而出。
顾鸿朔原意是想要让刘伍清醒一些，幽潜者多信奉下元神，能听见他的呓语而陷入疯狂，可是刘伍明显被顾鸿朔这一举动惹怒了：“伪善！我杀了应殷殷是为民除害！你们说人命关天，又有谁来关心我的性命？”
顾鸿朔捏了一诀，符纸噌一声被点燃，淡绿色的火焰幽幽地散开，落在刘伍脚边，又偃旗息鼓地落下来，散发出幽幽绿光，连成法阵：“那被你与应殷殷杀死的人？哪个又不是命薄无辜之人？”
“好轻巧，官爷说得轻巧。”少年冷笑，“遇难先问如何不逃？遇险先问如何不报官？官爷，倘若事事都如此轻巧，此间早已是治世。”
倘若姚仁明在此，听到这话无比要怒吼一句大胆。
不过现如今这里没有姚仁明，江晖陷入沉默。倘若事事如此轻巧，真的会是治世吗？圣上仁德，百姓为何依旧水深火热？
刘伍随手一指，顾鸿朔布置在他脚边的幽绿色火焰纷纷熄灭。顾鸿朔微微眯眼，即刻旋身想要捣他的喉咙，被刘伍飞快躲过。顾鸿朔欲追，却又不敢离江晖太远。
他此时才想起适才应当让江晖在外面等待，暗自后悔，却只见江晖站在那里，愣愣地痴住。顾鸿朔暗道不妙，这人怕是被祟神魇住，若是被祟神污染了神志，怕是性命不虞。
思虑至此，顾鸿朔耳边嘈嘈切切的声音又响起来，叫他杀了江晖再自戕，了结自己，也了结同伴，做对死鸳鸯。
顾鸿朔深深吸气，恐惧于他是家常便饭，他在恐惧中踽踽独行，唯恐拖累旁人，可……顾鸿朔抽抽鼻子，海水的咸腥味里凭空闻见那股勾人的暖甜香气，可江晖明明这次乖乖喝了药。顾鸿朔定定盯着江晖，这一次他不仅想要咬那人的后颈，他想咬掉江晖的喉咙。
江晖很快就回过神，他倒没有被祟神魇住，他到底是个书生，治国平天下的梦显然从原来的江晖移植到了他身上，刘伍那番话令他深思，以至于让顾鸿朔以为他被污染了神志。
他浑然没有发现顾鸿朔方才心思，见顾鸿朔有些抖，不免抓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回头冲他一笑，示意他别出声。
“伍郎！旁人皆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恨我们来得迟。你既觉得天下人负了你，我却能为你主持公道，你若愿意收手，我便寻个法子让你洗脱罪名可好？”
“江哥哥不必哄我。”刘伍微笑，他现在微笑也是极其难看的，他原先生得好，尤其是那对眼睛，一双沉静的星目，卧蚕饱满，晏晏带笑，现在谁也看不到他那双生得好的眼睛了，他一笑，便让人从眼睛看向那张咧到耳根的嘴，以及满口的尖牙。
“我不吃人便维持不了人形，我维持着这具怪物似的身体又能怎样？下元神的子民无法自戕而死，不老不死之人在海边夜夜祈祷死亡的降临。”刘伍喃喃，“这到底是恩赐还是惩罚。”
“别的不说，你且看看那些个深山老林里修道的参禅的，好不热闹。”江晖扯扯顾鸿朔的衣袖，“对吧顾兄，你不是就是从小在道观长大，打小除了师父和师兄弟再也没见过别的人。世界之大，伍郎何必一定要留在姑苏？”
伍郎沉默了一会儿，面上似有动摇神色：“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骗你作甚？”江晖笑道，“等你逃出去，在别处落了脚，千万要来信告诉我，到时候我来寻你玩。”
“此话当真？”
江晖点头：“自然当真。前日你同我吃过酒，那你就算是我的弟弟了。你若是哪里有难处，也可以告诉我，谁要是欺负你，我帮你整他。”
伍郎眨眨眼，征愣片刻，他缓缓走上前，目光迷离地似乎想要拥抱江晖，却被顾鸿朔用剑拦住，凛然剑光逼得伍郎退后了两步。
伍郎目光依旧涣散地看着江晖，痴痴地喊了一声：“娘——”
江晖瞪大眼睛，别过脸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用气声恶狠狠地：“臭小子诨说什么。”
伍郎回过神来，那副迷离姿态不再，只是往江晖与顾鸿朔身上递过一眼，一副讥讽神色：“江哥哥不愧是读书人，竟然把我哄过去。人情冷暖，哥哥大可不必谓我心忧……只是我天生坏种……早已不信我能善终。”
伍郎退后几步，只见他身侧倏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祭坛，上面画着六芒星，周围供奉着六对白蜡，天南海北的水六碗六两。
“你……”江晖瞬间瞳孔紧缩，双膝便不受控制地重重跪下去，万花楼随处铺着各色毯子，质地柔软，飘飘乎如踩云端，跪下去倒也不疼。
可此身只跪天地君亲师，哪有，哪有跪祟神的道理！江晖咬着牙想爬起来，几次挣扎都没用。眼前又出现了铺天盖地的红色——
【警告，警告，祟神经过是勿听勿言勿看，违反者做游戏结束处理。】
【警告，警告……】
【警告……】
诡异的诵念声缓缓响起，江晖又一次感受压迫感缓缓而来，虽说是缓缓，却比瞬间的威压更让人恐惧。像是青蛙呆在温水里，却知晓即将到来的命运。
伍郎那张可怖的脸上浮出笑意：“想必黄泉路上，有哥哥这样的人相伴，倒也不错。”
顾鸿朔用剑撑着直起身子，先前是伍郎隔空献祭，以至于让他与江晖活了下来，这一次
刘伍就在身边，离祭坛更近，自然威压更强，但是只要一击斩杀刘伍，就能存活。
那股窒息的感觉涌上来，充斥着顾鸿朔的肺，他瞄了一眼边上的江晖，吃力地转过头，忽然极其精准地发力，直指刘伍的头颅。他捏了一诀，莹绿色的火光四下散开，碰触到刘伍的刹那连成了条索，拴住了刘伍。
然而顾鸿朔的剑还未碰到刘伍，少年便忽然哀嚎了一声，声音喑哑却凄厉。
转瞬之间，威压消失。
江晖瞬间瘫倒在地大口吸气，祟神像是被切断了来此的途径，瞬间便消失了。
刘伍软绵绵地倒下，只留江晖跪在地上喘息。忽然一把手将江晖托起，江晖自然知道来人是谁，不过想起之前这人做的好事，便冷着脸把那只手拍开，自己拍拍屁股想要站起来。
其事颇为蹊跷，顾鸿朔被江晖轻轻拍了一下，侧头打量江晖，又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极了不肯与人亲近的狸奴。
顾鸿朔淡淡道：“苏落。”
苏落立刻从角落中走出：“雁先生。”
“苏姑娘？”江晖眼前还有些红，但是在红色的重影中依稀能分辨得了苏落的身影，“你这回又从哪里跑来的！”
“我一直在这里。”
“她只是在这里等待而已，如果我们解决不了这个祟神，她就来解决我们。”
“解决……我们？”
“死了也便罢了。”苏落恭敬道，“若是雁先生疯了，便由我来斩杀，后由研渊阁的成员，推选出新的阁主。”
江晖皱眉：“斩杀？”
“人是最脆弱的生物，浑身都是弱点。”顾鸿朔深深地看向江晖，“何况一个失去理智的人？”
“你也一样？”
顾鸿朔挑眉：“当然一样。”
苏落沉默不语，把话咽下去。她精通暗杀才有几分胜算杀掉理智全无的顾鸿朔，硬碰硬的话……但愿白肚长尾鸟能早日把消息送回研渊阁，再搬几个救兵来。
顾鸿朔道“苏落，你也了解过岐黄之术，你倒看看，这个刘伍怎么突然就死了。”
江晖想起刘伍生前的样子，既觉得可恶，又觉得惋惜，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到了嘴边又生生顿住，只是叹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苏落大致检查了一下，道：“这必不能出错，苏落虽不会治病医人，但是毒药苏落了解。”
说罢，苏落闻了闻刘伍的嘴，即刻报出毒药的名字，甚至连几钱几两都报的清清楚楚。
这叫了解？江晖抽抽嘴角，可是片刻之后他便想起这毒方似曾相识。
好像就是之前在系统里看见的那个！
江晖不自觉地小声背出来：“见此怪物者，大多堕入五行六道之外……”
顾鸿朔耳朵极为灵敏，立刻变了脸色，抓住江晖的手：“你过来。”
“顾兄做什么？”江晖挣脱不开，连忙卖乖赔笑。
“做什么？”顾鸿朔像是变了一个似的，他冲江晖笑了笑，把江晖笑出一身白毛汗，“我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