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江晖仰头，作势要打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被苏落忙用帕子捂住口鼻，被那么一捂，江晖那喷嚏反而打不出来了。
指不定就是顾鸿朔和赵恒玦两人背地里编排他在嚼他的舌根，等回去之后得好好盘问盘问。江晖擤了擤鼻涕，瓮声瓮气：“多谢苏姑娘。”
苏落道：“公子叫我苏落就好了，雁先生也这么叫我。”
“别理顾鸿朔，女孩儿闺名岂是能乱喊的。”江晖走在街头，天色已暗，各个摊贩也收摊回家，街面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只是哪怕只有这三两行人，见到他也忍不住抻着脖子扭头看是哪位闺阁小姐。
“江公子说笑了，其实我……”
“其实什么？”江晖打断她，他早已猜得七七八八，只是不愿点破，他软和语气道，“倒是苏姑娘生分，也没见苏姑娘喊我徽溪？”
苏落沉默了一会儿：“徽溪……公子。”
江晖忍不住笑道：“姑娘快换一个称呼，我可是马上要被卖到窑子里去的人，听那门卫说万花楼不要小倌儿，别进去就露馅，被人赶出来。”
苏落不禁多看了江晖几眼，她本以为江晖是读书人，将名节看得极重，因此肯女装替她潜进去。可江晖没心没肺说出不要小倌儿这种话，苏落觉得江晖似乎没将名节当回事儿，虽说坊间并未将此看得太重……可他毕竟是个坤泽。
如此没有自觉，难为雁先生要时时叮嘱处处留心，恐他一不小心被人哄骗了去。苏落看了一眼边上江晖，许是因为脸上脂粉的缘故，江晖清冷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妍媚而不自知的坦荡态度，苏落微微叹气，跟在江晖后面。
“那就叫公子……嗯……溪姑娘如何？”
江晖点头称善，他远远望见万花楼灯火通明，四楼的朱色建筑，远远能听见喧闹声与琵琶声。江晖不禁皱眉，仿佛隔空闻见厚重的熏香。
两人才相谈着到了万花楼，两人讪讪地闭了嘴，还未往前一步，果不其然被人拦住：“何人来此？有何贵干？姑娘瞧着面生，恐不是楼里的姑娘，若是在下眼拙了，还请姑娘出示花牌，在下给姑娘赔罪。”
江晖摇头不语，扯了扯苏落的衣袖。他可不能说话，他声音并不像女子，一说话就全露馅了。
苏落道：“既然进不去，还请楼里的妈妈下来相谈。我家小姐从京城赶回家奔丧，路过此地遭遇贼人，如今一分银钱都拿不出……”
门卫似乎极为警惕，上下打量江晖：“姑娘，这不是闹着玩的，此地易进难出，姑娘可还有无兄弟姊妹？若只是遭遇贼人，万花楼怜惜落难女子，不如叫妈妈下来，借姑娘些银钱回家——当然，万花楼放贷利息是高了些，不过看姑娘出身不凡，这些钱足以解姑娘燃眉之急。”
江晖暗暗腹诽，若是还不上，还不是要人卖身还钱。若是再黑心些，利率高于户部制定的律令，如此利滚利滚利，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苏落又道：“若是家中还有手足，我家姑娘断不会来此，只是现在身无分文又无依无靠，加之家中财产又被叔叔伯伯占去，故有了此念想。”
门卫顿了顿：“那在下叫妈妈下来，姑娘稍等片刻。”
江晖作势要冲门卫作揖，被苏落连忙扯住。苏落站在江晖面前遮挡住他，从门卫福了福身：“麻烦守卫大哥。”
门卫走远之后，苏落埋怨地看了江晖一眼：“公子既然打扮做姑娘，礼节也应当换过来才是。”
江晖摸了摸鼻子，左右四顾没有守卫看过来，于是悄声道：“一时半会没忍住。”
不一会儿江晖便听见万花楼的偏门开了，未见其人，便听到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来：“守门的说有一个天仙似的小姐要卖身，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天仙儿呢还是地精。”
江晖皱眉，这女人说话阴阳怪气。但是他很快松了眉，冲声音传来的地方大大方方地笑。
很快一股浓郁的香味飘散过来，江晖抬眼，只见一个穿着松花对襟的女人，举着烟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她斜斜地挽了一个堕马髻，戴了一朵极大极艳的牡丹，眯着眼睛瞧江晖。她看着比江夫人还年长些，只是风情犹在，还能看见过去多情的影子。
“徐妈妈。”门卫道，“这位就是说要来万花楼的小姐。”
江晖冲她行礼，直勾勾地用眼睛看她，并不说话。
“怎么？是个哑巴？”老鸨挑起江晖的下巴，江晖抬头大大方方地给她看，“长得倒是出挑。”
江晖点点头。苏落说道：“我家小姐小时得了伤寒，当时不过三四岁，后来嗓子便坏了，不能出声。”
“不能说话比不会说话要好，省得惹出事端。各个儿想捡着高枝儿飞，也不想想高枝儿看不看得上你。”徐妈妈将烟袋一甩，转头笑道，“这姑娘我要了，和我进屋。让姑奶奶好好瞧瞧你。”
江晖瑟缩了一下，咽了口唾沫，还是跟着老鸨走入万花楼。刚一踏入，香味便冲进江晖天灵盖，熏得江晖头昏脑涨。江晖吸了吸鼻子，又晃晃脑袋，屏住气再一睁眼——
十里锦帐，天上人间。
入眼便是一个大厅堂，随处可见桃红的纱帐，偶尔闪过几个娇俏的身影。其中有胆大的不怕老鸨责罚，偷偷撩开纱帐看江晖，又被男人抓回去，在男人怀中娇娇地笑：“徐妈妈好运气，寻来了个大户人家的美人姐姐。”
男人轻轻拧她的腮帮：“好乖乖，莫要提这些。我知道你吃醋，可你岂知我心里眼里只有你。”
那姑娘便咯咯笑，埋怨似的看他一眼：“我没说假话呀，瞧她那气派，恐怕只有殷姐姐能和她比出好歹来。”
江晖环顾四周，看到春图屏风下掐金丝并螺钿黑漆的紫光檀小几。江晖并不懂什么漆器木器，他在京城的小四合院也就只是地段好，里面空空荡荡和雪洞似的，谁来看都摇头。不过这好货的价值便在于连不懂行的人也知这是好货，江晖心想，这东西怕是梁阁老家中也找不出这么一个来，更别说这里屏风扇扇，隔出雅间，雅间应该更为奢靡。
就算如此，江晖也不禁掩住口鼻，这里虽奢靡繁华，却总一股脂粉气，混着酒水与旱烟的气味，令人作呕。
老鸨见江晖多看了那几子几眼，不由觉得江晖果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一眼便看上最贵重的：“姑娘好眼力，这东西在京城可是稀罕货儿，原是扬州传来的，叫百宝嵌，比一般的螺钿贵重。”
江晖点点头，并没什么表情。
老鸨心中思忖：“莫不是他是在家中看惯了这些，忽然看见这些想家了，这才多看了几眼。”
老鸨越想便越觉得自己得了宝，家道中落的闺阁小姐，来万花楼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从十一二岁时便学着如何相夫教子主持家务事，不料一朝落魄，成了倚门卖笑的妓子。这噱头可真够足的。
然而江晖只是被此处的味道熏得没了脾气，连笑脸都维持不住。
“这里是姑娘的房间，姑娘先在这里住下。”老鸨拉着江晖的手，“来，姑娘让我好好看看。还未问姑娘芳名叫什么？”
苏落道：“我家小姐姓江，闺名单一个溪字，老爷夫人多喊她溪娘。”
徐妈妈在红尘中摸爬滚打数十年，见过无数男人，荤话也是张口即来：“又是江又是溪的，想必姑娘水多，招人疼得很。”
老鸨以为面前是闺阁小姐听不懂，江晖捏着拳头想冲面前这位半老徐娘来一拳。
苏落的手轻轻搭在江晖肩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妈妈莫要欺负她，我家小姐心性高，面上未必受得住。”
“从前在阁里受不住也就算了，如今都卖了身，受不住也得受着。”
江晖到底是个男人，长手长脚，手上还有写字写出的薄茧，老鸨拿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仍然不是很满意：“我看姑娘的手骨节分明，又有薄茧，可是读过书的？”
您面前这位岂止是读过书……苏落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小姐家中行二，与长兄一起开蒙，会认字会读书。”
果然是大户人家。老鸨赞叹，于是又问：“那可会作诗作词？”
江晖无语，他没什么诗才，原主也不怎么看诗选，让他动用记忆写一篇八股或许勉强可以，但是写诗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可这里是青楼又不是太学！谁他娘的会来这里写八股！
江晖正要摇头，苏落忙道：“家中管得严，从不让小姐动笔，恐传出去污了名声，但玩些飞花令不在话下。”
老鸨点点头：“那溪姑娘就在此好好休息，明儿我叫嬷嬷来教你些规矩。看姑娘可怜，等过几天熟悉这里了，再挂牌接客吧。”
苏落恭恭敬敬地送走老鸨，江晖立刻瘫倒在床上：“乖乖，憋死我了。想说话都说不成，光吹胡子瞪眼睛的，也不知道那个老妖怪能明白什么。”
苏落浅浅一笑：“您现在可吹不了胡子，小姐千万记得别被人看见胡茬。”
江晖连连摆手：“我脸干净得很，你看，你看，连毛孔都没有。”
苏落止不住地笑，明白顾鸿朔为何对江晖如此上心，他实在可爱得紧。
江晖躺了一会儿，一咕噜爬起来：“我出去逛一圈，你在屋子里呆着，苏姑娘一晚上没怎么吃东西，桌上茶水糕点什么的记得吃些垫垫肚子。”
苏落才要跟上他，已经被江晖合上门，快步走远了。
江晖住在四楼，这里是各位姑娘的屋子，一楼大堂的笑闹声传来也不真切，四楼静悄悄的。江晖绕了一圈，正要下楼看看，忽然边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貌美女子，便是江晖看了，也忍不住一愣，一半是惊讶她的容貌，一半是被她身上的血骇了一跳。
她手中拿着一挤就能滴血的帕子走出来，端的是绝代色、倾城姿。她美目流转，看到江晖，有些讶异，但是下一秒就轻轻笑起来：“呀——”
江晖连忙后退一步。
“我道是谁，原来是新妹妹。”貌美女子娇娇笑起来，“既然让妹妹见了血，那少不得连妹妹一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