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死亡
傅长时晚些时候从藏书馆出来,才发现郑春庭丢了。
他径直去了琵琶楼。
春弦对他的态度依然不好,丝毫不在意对方国师的身份,叉着腰站在楼道口不让傅长时上去。
傅长时淡淡道:“庭庭在上面?”
“他?”春弦冷嗤道,“他哪还想得起回来啊。”
傅长时转头便走。
春弦在后头:“喂!他人丢了吗?”
傅长时没吭声,背影转眼便消失在门口。
春弦“切”了一声,气冲冲地往楼上跑。
春生莫名其妙被人在屋里杀了,本来就够晦气,傅长时一来,她觉得更晦气了。
傅长时不知道这些,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去了后院。
郑春庭当初将密室入口放在了后院的杏树旁,很小的一道土坑,到挺不容易被人发现的。
傅长时撩开遮挡的杂草,探身下去。
他没走太远,甬道垂直到一定程度便扭转过去,与密室大门接连。
傅长时没下到底,他隐隐约约听见了郑春庭微弱的呼吸声。
他弯下身,将手递过去,低声道:“庭庭,出来吧。”
里头毫无动静。
傅长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掌心一痛。
郑春庭咬得很深很重,几乎要咬穿一般。
过了许久那力道才松下来。
傅长时弯身进去,听见郑春庭低语着,说:“只有我一个人了。”
“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人。”
傅长时将他抱出来。
那边密室彻底淹没在黑暗中,挡在杂草后,往后许多年都无人再问津。
春和二十年,春。
起义军掀起战乱,连攻十余城池。
郑春庭和起义军首领见面时总是警惕万分。
京城护卫军最是厉害,万不能被发现。
郑春庭已经赌不起了。
首领很是急躁,每次同他商议时都要发一通脾气,问他们还要和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城打多久。
郑春庭轻咳两声,平静道:“别急,等一个好时机。”
回城的路上,郑春庭听见两个商贩闲聊,说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郑春庭问:“又怎么了吗?”
“江南今年有旱的趋势啊,我们去运货的时候,许多难民都这么说的。”
“看起来京城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
郑春庭若有所思。
果然,一入夏,灾情越发严重起来。
郑春庭和首领商议攻城之事,他说:“放火烧城吧。”
首领大骇:“那城中百姓怎么办?”
“你竟还在意这个?”郑春庭冷笑道,“因起义军战争而死伤的百姓千千万,你竟然还担心城中之人?”
郑春庭眼中淬着冷光,语气幽寒:“春和十八年,大片流民涌到京城被拦在城外的时候,你知道城内百姓过得有多么舒心快活么?”
首领有些意动。
他不知道,郑春庭这番话是带着私心的。
春和十年郑家背负冤屈覆灭时,那诸多百姓丑恶的、不辨是非的嘴脸,他夜夜梦着,从不能忘。
郑春庭幽幽地笑着,心想,他会一个一个报复过来。
死有余辜的,无辜的,都该和郑家一起陪葬。
立夏那日,傅长时例行祭天,去了藏书馆,许久没出来。
郑春庭将软剑藏好,握着匕首出了占星府。
春巽当年留给他的暗线和杀手还在,只要里应外合,起义军可以顺利攻进来。
之后放火烧城便好。
郑春庭依然穿着傅长时送他的那身紫衣。
在这个平凡的日子里,像一个最常见不过的富家小少爷一般,精心打扮之后便出了门。
途径琵琶楼时,他却忽地住了脚。
那时他心头恍惚了片刻,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望了许久。
艳阳高照下,阳光落在青年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就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这是囿困住他的地方。
从未挣脱过。
郑春庭的反叛终究还是失败了。
天运指定他为扰乱世间之人,要傅长时来杀他。
那天夜里下着瓢泼的大雨,一道又一道地冲刷着整个世界所有的污垢与泥泞鲜血,角落里的尘埃和阳光下的花草都拿出来反反复复地无差别地侵削着,揉混在一起。
像是将这个世界都打散了。
傅长时便在雨幕中缓缓走来,手里拿着绚丽又刺目的神秘光球,划开了黑色的幕布,直直地向着郑春庭刺过来。
郑春庭知道他一直都这样。
冷冷淡淡的,好像游离在这世间之外,以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他,注视着万物。
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的心绪动一动。
郑春庭想到这里时,只觉得鼻尖有点酸涩,恍然却又笑了。
他吃力地抬起眼皮去看那个雨幕中模糊不清的身影,雨水落在他的眼睫上,从脸庞滑落,落到泥里。
“傅长时。”
郑春庭静静地仰躺在地上,身上的衣物混杂着血迹雨水和泥渍,几乎快要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真的恨你。”
傅长时微微垂眸,他手中纸伞遮在郑春庭脸前,挡住了不知道怜香惜玉的雨珠。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郑春庭那张苍白的唇,微微张着,似乎即将吐出最后一口气来。
他看清了郑春庭身上那件衣服的花纹,衣襟上绣着两支杏花和蝴蝶,沾了血色,开得正艳。
傅长时难得走了神。
他想起某一个春日,郑春庭穿着这件紫色的衣袍从琵琶楼上飞奔下来,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扑落在他的怀里。
当时只道是寻常,眨眼间那只蝴蝶便要陨落了。
傅长时回了神,他感到自己的衣角被扯了扯,郑春庭正费力地扯着他的衣摆,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那片布料,手背上隐隐能看见突出的骨骼。
郑春庭死死地拽着傅长时,他看不清他的脸,眼前被血水糊住。
不知道是想留住他,还是有话要说。
他睁着眼,一直到眼睛干涩。
郑春庭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想听傅长时说说话。
只想知道,为什么不早些阻拦自己,非要等到最后这一天。
非要等到,他以为他就要成功的这一天。
非要等到他以为,傅长时也是对他有过偏爱的。
傅长时手里的光球太过于刺目,郑春庭却不曾移开眼,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眼角滑出了一行泪,源源不断的,顺着脸颊滑下去,落到发隙间。
他朦朦胧胧地望见傅长时稍稍移开了光球,蹲下了身子。
雨幕中彻底黑了下去。
傅长时伸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迹,淡淡道:“以前和你说过,看久了,会瞎。”
“不仅仅这辈子瞎,下辈子也会。”
郑春庭闭了闭眼,笑道:“你就和我说这些吗?”
他的语气带着强行装出来的轻松,只是笑的时间牵动了伤口,密密麻麻的痛感在肢体上游走。
郑春庭闭上了眼。
鼻腔越来越酸,他忽然想告诉傅长时,他现在很疼。
很疼很疼。
想要他抱一抱。
可是一看到傅长时如今那张淡漠的脸,他眼前便会浮现出当年那场让他那么多年都心有余悸的惨烈命案。
郑家上上下下五十余人死在刑场,只有他一个人了。
只有他还在活着。
郑春庭想,他不欲夺权,他只是想报仇而已。
那漫天血海的噩梦长久地徘徊在他的生命里,他被折磨得快要疯掉。
只是想要报仇,想要洗刷冤屈,想要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人记得他郑家满门英烈。
只是想要以郑庭落的身份正大光明地活着,以郑家公子的身份和傅长时在一起。
而不是琵琶楼的春庭。
他不想要死了以后,连墓碑上都不允许刻上姓名。
那会被人忘记。
也会被傅长时忘记。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傅长时都不愿意帮他一把。
傅长时默默地拂去他眼角的泪,轻声说:“别哭了。”
“傅长时。”
郑春庭喃喃道:“天下苍生就这么重要?”
重要到连他都可以轻易放弃。
傅长时声音依然冷冷淡淡的,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庭庭,如果这个世界崩塌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我们还有下一世,你会有更好的来生,锦衣玉食,这一世的仇恨和痛苦便都能丢弃掉。”
“下辈子,下辈子!你只知道跟我说下辈子!”郑春庭突然爆发起来,他用尽力气支起上半身抓住了傅长时的衣襟,“你总是和我说下辈子,”
郑春庭浑身发着颤,连声线也颤抖着,“下辈子我还是郑春庭吗?”
也许还是的,可连躯壳和姓名还有记忆都已经被换新了,灵魂是不是同一个人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这一世可以做的事,一定要许诺下一世呢?
郑春庭恍惚觉得自己应该是陷入了一个怪圈,他知道自己情绪太过于悲观太过于厌世,可却控制不住。
反而一直跌进更深的泥沼里,渐渐失去理智。
他方才一番怒吼牵动了伤口,反噬地疼痛让他忍不住屈起身体来咳嗽。
一直咳得眼前发黑。
在回过神来时,他正被傅长时单手抱在怀里。
郑春庭一直在哭,悄无声息地落着泪,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偏着脑袋看着伞外嘈杂的雨幕,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
傅长时垂着眸,他现在没有多余的手去帮郑春庭擦泪,只能默默地看着。
过了半晌,郑春庭整个半身都已经麻木了,思绪也飘摇不定不再清明。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一道气音来。
傅长时便低下头去。
郑春庭笑了笑,眼中却满是麻木,喃喃道:“你我终究是殊途,倒不如现在就死掉。”
傅长时的身体僵了僵,依然什么都没说。
郑春庭突然觉得心中松快起来,他抬手摸了摸傅长时的脸,摸到了他下巴上的一点点胡茬。
他快快乐乐地笑着,和傅长时说着最残忍的情话。
“你休想要下辈子,我绝不去转世,你只能永远这样记着我。”
“记得曾经的郑庭落,记得现在的郑春庭。”
郑春庭脸上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来。
天际闪过一道明亮的闪电,下一瞬便打了一个巨响的雷。
雷声四溢中,郑春庭忽然呆了呆。
傅长时丢了手里的伞,任由雨滴大片大片地砸在身上,伸手捂住了那张苍白的,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唇瓣,之后又向下滑落,捏住了消瘦的下巴。
周围雨声嘈杂,傅长时微微俯身,将此生唯一的温柔,都落在了一个人的唇齿间。
郑春庭愣了愣。
他眼前被雨水砸得一片模糊,脸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泪,他忽然再也强忍不住,扑进了傅长时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我也不想忘了你。”
“可是我没办法,我不能放弃掉血海深仇,我不甘心,凭什么做错的人能一直活着,凭什么含冤而死的人不能洗刷冤屈。”
傅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因为郑春庭不是主角,所以这些他都只能受着。
不仅仅郑春庭不甘心,他也一样。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郑春庭杀了,送他去转世。
可是转世以后的郑春庭,还是现在这个郑春庭吗?
郑春庭失血太多,他身体发着颤,神智渐渐有些不清楚起来,只是慢慢安静了,躺在傅长时怀里,眼睫微微颤着,似乎想要睁开,却因为雨势太急而有些仓皇。
傅长时便抬手阖上了他的双眼。
郑春庭轻声说着话,他说:“我不会忘了你的,傅长时。”
“我这辈子撒谎成性,唯有两句是真心。”
“我不会忘了你。”
“还有……”
还有……
这是傅长时漫长一生里,在也没能见到的杏花开放。
满天雨幕声声渐远渐息,身后琵琶楼轰然倒坍,整个梦境便如同破碎的星辰一般,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