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等到枝和的脚落在地上,只觉得人越发的难受,抬眼看,只看见一圈乌泱泱的人。而寺门的正中,一群官兵模样的人正让开一条道,等着外面的人进来。
枝和眯着眼细看,只见那人穿过人群,长身玉立,眉目冷肃,她吸了吸鼻子,鼻尖好似闻到青松枝的味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只见他掏出手上的令牌,说道:“我乃是大理寺寺正张暮已,法华寺已被城防军悉数包围,我劝你们现在就放人,别一条死路走到底。”
大理寺寺正?
难道之前宫里说的那个春考状元,便是他吗?
舅舅的那桩案子,经的也是他的手?
枝和愣了愣,一时间没想明白,但此刻也容不得她想,她看见蒙韫和太子哥哥也出现在寺门旁,太子的左臂还带着伤,想必是被这伙人偷袭所致。
情急之下,枝和几乎是下意识的喊道:“太子哥哥,你没事吧?”
若是今日不出宫门,想必不会有这样的祸事,太子哥哥是陪着自己来的,若是受了伤回去,可叫她以后怎么去芳鸣宫?
那蒙面人不曾料到她这样突然发问,又怕她逃脱了控制,将她拽的更紧些,“老实点。”
太子听到了她的话,对蒙面人大声道:“现在就放人,本王还给你们活命的机会,若是你们伤了她半分,本王必叫你们后悔。”
那黑衣人听的竟大笑起来,“好你个赵容声,竟也敢这样威胁我,掳了你大齐的公主又如何,你当真还能怎么我不成?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城防军的弓箭已经全部上了弦,枝和的心跳的飞快,还没来得及等自己反应,脚底悬空,她又被带离了地面,一股晕眩从脑后袭来,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这黑衣人逃出了寺门。
“啊……”黑衣人发出一声低语,枝和感觉到他动作一顿,鼻尖闻到一股血腥气,他这是中箭了?枝和飞快的挣扎了几下,却不防此刻二人还在悬崖边,只见黑衣人失去重心,竟直直的往下坠,眼下就是崖底,枝和的嗓子几乎都发不出声音了。
身体猛地一坠,耳边没了风声,枝和睁开眼睛,却见是那黑衣人一只手抓住了崖边的树枝,这才停止了下落,他脸上蒙面的黑布被树枝刮开,露出底下的一张俊美的脸。
“你……”枝和有些吃惊,随即又质问道:“你这么做,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抿唇一笑,仿佛现在的困境根本算不上什么危险,自得道:“干什么?如果我想要你老子不如意,你说怎么办?”他顿了顿,又笑着问道:“要不……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枝和没说话,这棵树撑不了多久,若是放开自己,他倒是能独活,底下河流湍急,掉下去,怕是没什么机会转圜了。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张脸……”他脸上带着轻狂的笑,看着枝和的眼睛,问道:“你说他,会伤心吗?”
枝和不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也来不及去探究,只因那人放开了她的手,身体一下子失重,直直的往下坠去。
“张大人!”
耳边听见了惊呼,枝和感觉自己的袖子仿佛被人拉了一把,鼻尖能闻到青松枝的味道,是他吗?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周身只有寒意和痛意袭来,她想不明白,这个黑衣人到底和自己有什么仇,要这样陷她于死地。眼前似乎有星星点点的光,难道这就是奈何桥吗?她用手往前碰了碰,却碰到一个温热的,软软的东西。
她眨了眨眼睛,继而睁大,只见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你醒了。”
连语调都是和从前一样的,枝和想,他们一共见过几次呢?一共也就两次吧,为什么这一次,又会是他,拉她袖子的人,抱着她掉入湖底的人,为什么是他?
她眼里腾出泪,最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那个人声音像是有些无措,问道:“怎么了,哪里摔疼了吗?”
其实是疼的,身体哪里都疼,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更别提要怎么应对了,但她还是哭着摇摇头,她说:“我想回家,你能带我回去吗?”
张暮已能在一年内做到六品的官,心里是有成算的,但那一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为什么会往下跳,为了大业,他应该所求皆是赵枝言,而不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但他就是不明白,那日游鲤湖下,松杜船上,彩烟纷呈,是怎么样的美能让人惊心动魄。
眼前的这个女人,彼时是笑着的,连自己捉弄她,都是倔强的,此刻却流着泪,像只受了伤的兔子。
他用手替她擦泪,说出来的话还是沉重的,“公主的家在哪里,臣就带您回去。”
枝和对上他的目光,眼里还是朦胧的,好像在虚空中看见了母妃的身影,从前母妃也说过这样的话,半大的孩子玩捉迷藏,却在半人高的树洞里睡着了,等醒来时天黑的可怕,草木树丛在黑夜中皆像鬼魅的身影,最后还是母妃找到她,柔声说着枝和,母妃带你回家。可现在,母妃不在了,今日来法华寺,便是来见一见她的那块木牌,哪里还有家,连梦里都不敢奢望。
她沉默了良久,最后喃喃道:“已经没有了,找不到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女孩的心思细腻,蜿蜒多转,他摸不清楚,只得继续道:“公主不是一个人,臣还在。”
“是吗?”枝和擦了擦脸上的泪,脑中有一阵阵的眩晕传来,眼前的人变得有些模糊,一颗心却慢慢安定下来,好像漂了很久的小舟,突然找到可避靠的河岸,连时机都是那样好,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跳下来救我?”
是啊,张暮已在心中也这样问自己,为了什么?像一盘走不清楚的棋局,在里面绕了半圈,终究还是困住自己,他避开她的眼睛,“保护公主,是臣的职责。”
枝和抬头看他,眼里带着泪花,似星光一般。喃喃低语:“难道只有你知道吗?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怕死吗?”
张暮已没有说话,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时间显得有些局促。自己的心思来的奇怪又热烈,连自己都还没捉摸清楚,却已叫人看的明明白白。
枝和的情绪慢慢的平复下来,“张大人不必公主公主的叫,我有名字,春和景明,取的是和字,既在宫外,大人不妨先唤我枝和。”
她有心和她亲近,难道他跳下来,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张暮已避开她的视线,缓缓站起身,手臂在刚才落水的时候被伤到了,行动起来有些不大自然,“我们现在被河流冲到了下游,这里地势低,所幸我们还能活下来。前面有片林子,臣方才去探过了,里面有个猎户的木屋,今晚先去借宿一宿,等明日官兵差不多来了,便能回去了。”
枝和点了点头,身上没什么力气,几乎是咬着牙站起来,“大人带路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林中的木屋,幸好木屋还是干燥的,里面的炭盆留了几块低劣的灰木炭,生了火把碳点着,烘着身上湿掉的衣服,这才觉得好多了。
“公主在此处歇息,臣去外面看看能不能猎到一些山鸡野兔。”张暮已抱拳行礼,目光在她身上,是柔和的。
枝和怔了怔,原以为他是对自己不一样的,说了这么多,终究还是没有叫自己的名字,君臣有别,就算救了自己,也要拉开一些距离,别让人有了是非之念。
到底还是自己多想了。
枝和点了点头,一天的奔波心惊,此刻停下来,只觉得疲累,她细声道:“张大人一切小心。”
垂下眼不去看他,到底还是心里有芥蒂。
那个人应声走了,脚步从缓到急,像是在逃离什么。枝和抱着膝坐在炭盆旁,许是之前同他有过交集,这才搭手救了她一把,只是差点赔了一条命的代价,可这值得吗?
枝和没想明白,脑袋一下一下的往下垂,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
张暮已在外面抓了一只野兔,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暗了,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却也想着要尽快赶回去,进了屋内,借着月色看清了室内的轮廓,却不见她。
心里猛地一跳,再往里面走进,这才发现她倒在地上的身影,飞快地把兔子扔在一边,把地上的人扶起来,额头是烫的,整个人也是,眼睛紧闭着,嘴里时不时还有呓语。
这是起烧了。
幸好屋内还有一床棉被,想来是有女人家在打理,所以还有些整洁可言。他把人抱到床上,用自己冰冷的手贴在她的额头,哪怕睁开眼,再同他说说话也是好的,可是这样反复几次,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女孩儿额头出了一些汗。
一夜未眠,天将明时,外面传来鸟禽掠过枝林的声音,他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御林军的速度,终究还是快的,天还未亮,便已经到了。
他给她掖了掖被角,正打算离开,却不防自己的袖子被人抓住,他回头看,却见是她醒了,眼里是带着泪的,像那天刚刚醒来时的无措,他的心好似漏跳了一下,回过头不去看他她,说道:“御林军快到了,臣先离开,以保公主清白。”
枝和的脑袋还是迷迷糊糊的,只知道那个人要走了,走了还会回来吗?会和母妃一样,再也看不见了吗?她的嗓子哑哑的,还是问他:“你也要走了吗?不要走,不要让枝和一个人。”
女孩的声音像猫的爪子,一声一声轻轻挠在他的心头,他拿手拨开她的手,袖子重新垂落下来,好像自己的一颗心也缓缓落地,他沉声道:“臣只是先离开,女子的名洁,向来是天下最沉最重的,公主不必害怕,御林军不过片刻就到了。”
枝和的哭声更重了,“我不要,我不管别的,你别走。”
女孩说的快了,又是几声咳嗽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际遇,救下她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层关系,转头想了想,便也只能用她母妃来压她,他道:“公主,若是静妃还在,她定希望我走。”
枝和用手抹了抹泪,到底还是不说话了,只是泪水止不住的落。他用大拇指的指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女孩的皮肤娇嫩,轻轻一碰,就有了一些红色的印记,他突然想到除夕夜里那两个登徒子的话,心里猛地一缩,竟不敢再看她,温声说了一句:“好好养病,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