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回到家中,魏瑜既焦躁又沮丧。
她翻腾许久,竟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她对着衣柜发了半天呆,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中了邪,才会一口气买了三套同款不同色的运动服。她懊恼地把运动服取出来扔到床上,手上残存的光滑柔软又凉爽的触感令她的刚刚升起的怒气一下子消散的无影无踪。
哦这个衣服的面料实在舒适,初秋穿着它走在微风中实在是太美妙了,魏瑜陶醉了片刻,继续在衣柜中扒拉当晚可以穿的衣服。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魏瑜的丈夫已经做好了迟到的准备,在群里提前打了招呼,称公司临时有事,不得不稍微加会班。现在,他心平气和地坐在客厅看着电视,妻子则时不时地跑过来,问他一些在他看来实在有些复杂的问题。
“这件好看吗?”
“这件会不会很幼稚?”
“这件有没有很土气?”
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好在妻子似乎只把他当做一只可以倾听的小猫或者小狗,而非真的想参考他的意见。
直到妻子穿上一件修身的蓝色衬衫裙,他才情不自禁地赞美道:“这件真好看,显得你又清纯又干练。”
“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清纯,夸人还是骂人呢?”魏瑜瞪了丈夫一眼,但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开心,她跑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觉得确实好看。
丈夫跟了过去,接着说道:“说错了,不是清纯,是清新,就是那种走在刚下完雨的小树林里的感觉。而且,你平时买的衣服都松松垮垮的,没有一件收腰的,我都忘了我老婆的腰这么细了。这是什么时候买的衣服,我都没印象了。”他说着,搂住了妻子的腰。
“油嘴滑舌,你平时也没少看,怎么就能忘了。”魏瑜往丈夫手上拍了一巴掌,钻出了丈夫的怀抱,接着说道:“好多年前的衣服了,刚毕业去面试的时候我妈给我买的,我又不爱穿裙子,面试过后就再没穿过,一不小心在衣柜里躺了十多年,居然还这么支棱,质量还挺好。”
丈夫点着头说:“姜还是老的辣,还是咱妈挑衣服的眼光好。不过晚上穿这个有点薄吧?”
“没事,我外面再加个外套就行了。”魏瑜答道。
“那就行,衣服你都换好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不行,我还没化妆呢,你再等会儿,让我化个妆。”魏瑜笑眯眯地给兴冲冲的丈夫泼了一盆冷水。
丈夫又回到电视机前,继续当一只可以倾听的活物。
“老公,你觉得晚上涂防晒会不会很傻?”魏瑜犹豫地问。
“什么意思?”
“那什么,我的粉底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完了,涂点防晒多少有点润色柔焦的效果。”
“这样啊,你涂呀,我听说晚上那些很亮的灯光也很伤皮肤的。”
“好嘞,老公果然学识渊博,什么都知道。”魏瑜愉快地说。
过了一会儿,魏瑜举着两支口红跑了出来,问道:“老公,你觉得这两个颜色,哪个适合涂嘴巴,哪个适合当眼影?”
“这不都是口红吗,不都应该涂嘴巴吗?”丈夫不解地问。
“唉”,魏瑜叹了口气,说道:“我找眼影盒找了半天,突然想起来前阵子冉冉把它当调色盘拿去画画了,弄得盒子里一片狼藉,我就给扔了。这两支口红是我现存唯二的彩妆了,你帮我选一下吧。”
丈夫看了看魏瑜左手那支“病入膏肓紫”,抓住魏瑜右手的正红色口红说道:“我觉得嘴巴涂这个好,至于眼影什么的,咱们天生丽质,可以不涂的。”
魏瑜点点头,回到了卧室。
没过多久,她又跑了出来,问道:“老公,你觉得我拿冉冉画画用的铅笔画眉毛合适吗?”
“怎么回事?”
“我才发现我的眉笔头坏了,怎么拧都拧不出来。反正我的头发是黑色的,用黑色铅笔画一下眉尾,应该问题不大吧?”
“我觉得……应该可以……”丈夫吞吞吐吐地说。
魏瑜满意的转身离去后,丈夫才小声吐出最后一个语气词——“吧?”
两人终于收拾完毕赶到聚会地点时,凉菜早已经上齐多时了,大家还没动筷子,正干巴巴地坐着闲聊,见到魏瑜夫妇,众人嚷嚷着来的最晚的人要罚酒。
丈夫笑着打哈哈说:“谁说我们是最晚的,孟小星不是还没来吗?”
恰好,孟小星在此时推门而入,问道:“谁在说我呢,好话还是坏话呀?”
“小菲,路熠说要罚你酒呢。”有人起哄道。
“那可不行,我昨天才打了疫苗呢。”孟小星说着,坐入席中。
摆着红鸡蛋的宴席自然少不了生儿育女的话题,席间,魏瑜和丈夫路熠被调侃道:“就数你俩结婚早,毕业没多久就扯了证,反而孩子要得最晚,你看人家小韩,大前年才结婚,现在老二都生了,你们这就叫冲刺冲的早,后劲可不行啊,赶紧抓紧时间再添口人吧。”
“又不是赛跑,那么急飕飕往前赶干什么呀,你们想添自己回家添去,反正我是一只神兽就够折腾了。”路熠说。
“讲真的,正好你们孩子还小,养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不如趁着弟妹还年轻身体也好,再要一个,凑个好字。”有人说道。
魏瑜听着不悦,却也不好发作,看着丈夫一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孟小星突然插话道:“这可真有意思了,我跟小魏同岁的人,前几天还有人说我年纪太大,如果生孩子就是高龄产妇,指不定有什么危险呢,怎么到小魏这就是还年轻身体好赶紧再生个呀,我瞅着她比我还瘦些,更得注意点呢。我有些好奇,你们这年不年轻危不危的标准到底是怎么定的呀?”
孟小星声音清脆,口气轻松,像只天真的黄鹂,随心所欲地在树梢上哼了两嗓子,并没打算得到回声或应和。
在座的人却多多少少有些诧异,空气迟滞了片刻后,纷纷说道:
“嗨,我们也就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
“对啊,小星,我们可没针对你的意思啊。你整天自由自在的,我们这些俗人哪能和你比。”
“就是,说起来,路熠虽然孩子要得晚,但人家结婚早,房子也买的早呀,刚好赶在咱们市限购前买的房,那时候房价才多少呀,还直接买了四室的,人家可赚大了。”
“少来啦,动不动就提房子,怕大家忘了你家里有几栋楼是吧。”
众人七嘴八舌,说笑不停。魏瑜嘴巴插不上话,耳朵也听得兴味索然,好在这家饭店的味道还不错,她埋头苦吃,很快吃了八分饱。
魏瑜放下筷子,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孟小星,恰好,孟小星也正在看着她。
魏瑜觉得有些尴尬,冲身旁的丈夫小声说了句要去洗手间,走出了包间。
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整理头发时,魏瑜在镜中看到一个娇丽可人的女子走了进来,还冲自己笑了笑,这人正是孟小星。
“有些无聊,对吧。”孟小星冲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发梢微微内扣的棕色长发,说道。
“啊?”魏瑜愣了愣,说道:“还好吧。”
她知道自己太不坦率,于是下意识地捏了捏发红的耳朵。
“不是车子房子孩子,就是黄金基金股票,不要说你了,我听多了都腻。”孟小星一边用粉扑在脸上补妆,一边说道。
魏瑜没有吱声,她的目光落在了孟小星的脚上,注意力也集中在孟小星的脚上,她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多月前,她在梦中见到的那双令她一见倾心的高跟鞋,此时此刻竟然真的出现在她的眼前,被孟小星穿着。
相同的款式,相同的纹样,相同的雅致,唯一不同的是,孟小星穿的这双鞋是墨绿色的,比起魏瑜梦中所见,少了份浪漫梦幻,多了些率性慵懒。
孟小星依旧说着:“嗨,想想也是,到了咱们这样的年纪,怎么可能不聊这些呢。不过没关系,等他们再喝两杯,就不再装模作样了,待会肯定又要聊起当年的那些糗事了。”
说到这,孟小星笑了起来,看起来很开心。
“你信不信,等咱们回去,他们又要讲那五十个肉夹馍的故事了。”
魏瑜知道这个故事,陪着丈夫参加了这么多次同学聚会,这个被反复讲述的故事她已经听得耳朵里生了茧。
那时丈夫还在念高二,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开始前有四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有的人会跑出去吃饭,有的人就坐在教室里随便吃点面包牛奶应付一下。丈夫路熠和同学韩光每天都雷打不动地跑到两条街外的砂锅店吃砂锅米线顺带再来一份肉夹馍,有时也会替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带份肉夹馍回来,路上一来一回,难免迟到一两分钟,班主任虽然不悦,看在两人成绩优异的份上,也不曾多说什么。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同学们都懒洋洋地躲在教室里,不愿出门挨冻,路熠和韩光依旧非常执着地要出去吃饭,出门前,韩光突然热心地在教室里喊了一嗓子:“有没有人要肉夹馍啊,帮你们捎一下。”
这下了不得,同学们你一个我一个,起哄似地纷纷响应,最后竟有了五十份肉夹馍的“订单”。
路熠和韩光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去了砂锅店。店老板倒是很高兴,两个高中生差不多把当天能做的肉夹馍都给买走了,五十多份肉夹馍做了半天,两人也顾不上吃饭了,想着等回到班里再啃自己的那份肉夹馍。
返回时,两个人,四只手,每只上面都挂了十来个肉夹馍,手指勒得紫青。两人走在鹅毛大雪中,在满是积雪的地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坑。
等两个热乎的雪人回到学校时,晚自习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班主任脸色铁青地盯着他们两个,面部有些抽搐,说不上是在生气还是在憋笑。
“可以啊,两个活雷锋。牺牲自己学业,填饱全班肚皮是不是。”
班里的每个人都很想笑,却都不敢出声。
那一天,班里的每个人都吃到了尚还温热的肉夹馍,除了路熠和韩光。两个倒霉蛋在教室门口罚站,挨着冻看着全班同学坐在暖烘烘的教室里一起大快朵颐。
他们两人的肉夹馍落入了班主任的肚皮,班主任吃完后,拍拍肚子说:“味道不错呀,怪不得你俩整天迟到也要跑去吃,以后看着点时间,不许再迟到了,记住没有。”
此后两人果然再也不曾迟到过。当然,那个雪天两人也并没有饿肚子,班主任走后,班里的女生纷纷拿出自己的面包、巧克力、酸奶、饼干之类投喂他们,两人用了整整一周才把这些零食消耗掉。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我可能就是为了再听听这帮家伙讲讲这个故事,才坚持每年都来参加聚会的。”
孟小星说完,自嘲似地笑了笑,温柔地看了魏瑜一眼,走出了洗手间。
“想什么呢,这么严肃。”
回家的路上,丈夫坐在副驾问道,他的头斜靠在车窗上,脸颊因酒精泛着红晕。
“没什么。”魏瑜说。
“胡说,分明就有什么。”
魏瑜想了想,说道:“你记不记得我一个多月前梦到了一双鞋子,我那时候说那双鞋很美我特别想要。”
“有点印象,怎么了?”
“我刚刚见到那双鞋了,就是孟小星脚上穿的那双,除了颜色不一样,其他款式纹样什么的,一模一样。”
“真的假的。”
“真的呀。”
“那好,我发微信问问孟小星这双鞋哪买的,给我老婆也买一双。”路熠打了个酒嗝,掏出手机。
“诶你,别别,住手住手。”刚好碰到一个红灯,魏瑜急得一个猛刹车。
“这多不好意思啊,你千万别发。”魏瑜急躁地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丈夫嘟哝道。
“好了好了,我逗你玩呢,你还真相信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穿高跟鞋,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见我主动买过高跟鞋啊。”魏瑜说。
“真的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丈夫收起手机,又嘟哝道:“那你在想什么呢,板着脸,就跟被老师训了似的,不对,你就是老师,怎么,你要训哪个学生啊?”
见到丈夫已然醉了,魏瑜无奈地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我板着脸因为不开心,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再年轻了。”
“切,才三十多岁,小魏同志,你离女人最有魅力的年龄还差两年呢。”丈夫突然坐得板正,伸出两根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妻子说道。
魏瑜笑了起来:“路熠,我二十八岁的时候,你说女人三十岁才最有魅力。怎么着,等我三十八岁的时候,你心目中最有魅力的女人是不是就变成四十岁了。”
路熠也眯起眼睛一笑,说道:“反正,在我眼里,老婆每一年都充满魅力。”
“鬼话连篇”,魏瑜说道,心里却舒展开来。
“要听音乐吗?”丈夫问道,打开手机,连上了轿车的蓝牙。
“什么音乐?”魏瑜问。
话音刚落,乐声已经响起,悠扬缠绵,惹人遐思。
魏瑜一怔,瞄了一眼车前的显示屏,深蓝色显示屏上划过一行白色小字【外部歌曲:往事好时光,演奏……】。
她笑了笑,同丈夫一起,跟着乐曲声哼唱起来。
车子驶入一条两旁生长着茂密梧桐树的道路,魏瑜打开车窗,树叶沙沙的摇动声也飘进了车内,初秋的晚风拂面而过,清爽爽,凉丝丝,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