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要冰
玉庭柏笑容如风。
玉姜总觉得他与之前不同。
从前的他寡言少话,接人待物沉着冷静,不似如今整日浪荡一副纨绔公子做派。
玉姜在柜台上盘算账册,想着明日从何处筹得冰来应急,听见他说话也未抬头。玉庭柏行至跟前,轻叩与她一般高矮的案台道:“姜儿,你瞧我给你送什么好货来着?”
“外头这么热,二哥怎么不在府上听着小曲,来庆宜居受累作甚。”
玉姜口气不善,想着如今养在玉府里的那群歌伎舞女便头大如斗。
“姑娘,二爷特意给您送冰来着。”
秋实在旁欢喜道。
玉姜这才抬头,见华服傍身的玉庭柏身后,三五个小厮抬着包被护着的冰块,正往后院地窖里搬。
玉庭柏笑着道:“明月朝那边也差人送了些,够用几日的,等用完再差人给你送便是。”
“二哥哪里来的冰,如今京中这可是紧俏物件。”
玉姜压低声音问。
“你还记得陛下将玉府的宅子赐给我吗?后面有冰窖,去年冬日母亲存了不少在里头。”
玉庭柏淡淡地道,听在玉姜耳里,没来由心头刺痛眼眶发热。
冰还在,人却早已烟消云散。
玉姜揉揉眼睛,将微微泛起的酸涩藏在心底。
“多谢二哥。”
庭柏温柔地笑着摇摇折扇,玉姜再次低下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玉庭柏与从前判若两人。原来玉庭柏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可如今不知怎的,他明明也挂着笑,却让人觉得心惊胆战,似隐藏在表皮下是肃杀的杀气。
玉庭柏高中之后未有官职,不似状元郎宋思雨和探花郎李脩然一个进了吏部,一个外放江宁郡。
他浑不在意,完全不似从前埋头苦读之时,长袖善舞呼朋伴友逍遥快活。听说夜夜歌舞升平,连清风楼的花魁也时时入府相伴。
起初玉姜以为是高考之后的短暂放纵,可时至今日已“放纵”有两月,她不得不在心里揣测,眼前的玉府二爷和从前那位到底谁才是真实的玉庭柏。
见玉姜不理,玉庭柏又轻叩台面道:“听说你新得了个宝贝,拿出去瞧瞧?”
“二哥是在庆宜居埋了眼线?”
“什么线?!”
“二哥!”
玉姜忍不住翻白眼瞪着玉庭柏沉声道:“若是知道二哥高中之后便是如此,我宁可二哥做个寻常举子。”
玉庭柏神色恍惚立在原地。
“二哥,你算算看,自打你高中搬去玉府后,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将歌伎养在府中此事是私事,按理说不该我多嘴!可上次大哥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二哥,你不该是眼前这幅模样的。”
“姜儿不是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还是说这句话只是对你有用?”
玉庭柏柔声说道。
玉姜记得这句话。当时她一心想着开店,时常念叨这句话。
“我只是怕二哥多年努力一朝白费。”
玉姜叹息道。
屋子内门窗紧闭,十分燥热,她涨红的脸颊上微微渗出汗珠,迎着夕阳的余晖似钻石般灵动闪烁。
玉庭柏叹了口气,将手中折扇合上,从长凳上起身,摆摆手道:“小玉姜,等你有一日明白过来时,对今日此举感到悔恨和自责时,别怪二哥没有提前告知。”
“二哥……”
玉姜想叫住他,可人已经走出庆宜居。
缺冰的事,很快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首当其中的便是各处买办里的洋人们,听说有洋人闹到顺天府衙门外,洋人一通叽里呱啦输出,当时顺天府尹常淑才勃然大怒,将带头闹事的洋人统统抓进大牢里。
于是,次日一早,各府各处稍微得些脸面的走马灯似的进出顺天府,个个打的都是常淑才得罪不起的招牌。
先不说开罪不开罪一事,常德才地地道道河南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河南话,与洋人里稍微汉话流利些的传教士也是鸡同鸭讲。
正在此时,不知谁提了一嘴庆宜居的玉掌柜,那位精通四国语言的黄毛丫头。
玉姜当时正躺在庆宜居后院,吃着冰西瓜,享受着水车风扇带来的凉风阵阵,忽然忍不住连打了数个喷嚏,素竹在一旁连声报喜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我要不是感冒了,就是有人惦记。”
玉姜话音刚落,庆宜居的前面便一阵喧哗,杜立克夫人又尖又细的嗓音直往她耳朵里钻。
“玉老板,玉老板,你出来,快点救命!”
“姑娘,洋人都来咱庆宜居了,说什么要你救命,您快来瞧瞧。”
秋实有些吓到,煞白着脸色。
一来洋人身量较高,瞧着威风实则多数早叫酒色掏空身子,二来,洋人身上的味道实在难闻,尤其在这炎炎夏日。
玉姜往厅堂一站,几乎要晕过去。
乌泱泱的金发碧眼和半大个而高鼻梁挤满整间宽敞明亮的屋子。百味混杂的脂粉和汗腥味伴着腋臭还有劣质染料的恶臭,简直令人作呕。
公爵夫人瞧见她,伸长臂膀越过人群将玉姜一把搂在怀中道:“玉老板,今日无论如何你也要替我们讨回正义!”
玉姜侧过半张脸,调整呼吸道:“好说好说,你先撒手。”
“你先答应,否则我要将你绑在我身上。”
杜立克夫人怕是学过摔跤,长长的胳膊几乎要将玉姜的腰肢勒断。
无奈之下,玉姜只得举手投降。
“你们是要冰,还是要我这条小命!”
一番沟通之下,玉姜才算明白,前几日他们因为冰的事情找过顺天府,顺天府也立刻派人送了冰,当时答应得好好的,绝不断了他们的冰块,转头第二日就没了。冰没了,还把人抓了。
洋人只听说朝廷官府手段,只怕那些进去的如今只剩残肢,连个全尸也捞不着。
要知道康熙爷对洋人的态度可是动辄敲几棍子。
“你们要冰就要冰,怎么跟官府闹起来。幸好我们皇帝暂时不在京中,否则定将你们一个个抓起来五马分尸了。”
玉姜板起面孔轻斥道。
“皇帝不会抓我们的,大清帝国跟我们大英帝国要做交易的,我们有金子!”
杜立克公爵吼道。
“金子?我们大清遍地黄金,您瞧我们皇帝弯腰捡过吗?中国有句古话,叫民不与官斗,你们倒好一个个外来的连个户口都没有,还敢在顺天府叫嚣,别说皇帝了,就是寻常大清子民,也可将你们以辱国罪判处!”
玉姜恶狠狠道。
她虽赚着他们的银子,可论起国仇家恨时,毫不心慈手软。
如今这些洋人虽不是两百年的鬼子,可身为华人的骨血总是在玉姜血脉里作祟。好在他们也是讨生活,知道在别人土地上就该守别人的规矩。
在绝对的武力制衡下,个人的意愿几乎为零。
玉姜让他们安心等着,她会有法子给他们弄到冰,前提是不惹事不闹事,否则她第一个到官府衙门举告他们。
说完,切了几个冰西瓜分而食之,落了火气才将一众人送走。
“姑娘,您怎么能答应他们呢。如今京中谁不知道冰块紧俏,我听说西街那边,巴掌大的一块都卖到五两银子。再说,咱们还紧着二爷每天送那点呢。”
“别着急,山人自有妙计。去,给我梳妆打扮一番,尽量温婉少点算计。”
玉姜吩咐道。
春禾笑着拢起她束在耳后的发髻道:“姑娘生得好看,就是不打扮也好看。只是姑娘这是要去见谁呢?”
“自然是愿意给咱们冰的贵人。”
玉姜这回出门,只领着春禾。
两人去了户部,寻了处阴凉地气定神闲地等人入局。
这一等,足足等了半天,若非定妆,只怕早就花了妆容,比鬼还要可怕。
直到马车内的余冰化尽,才瞧见四阿哥胤禛自户部急匆匆而出,身后跟着小厮捧着琉璃冰壶亦步亦趋。
玉姜眨巴了下眼睛,挑起车帘一觉,柔声唤道:“四爷,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胤禛脚步微顿,回首望见蓝色车帘下那张熟悉的面孔含羞带怯地望着他。他心中一动,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身旁小厮见状低声道:“爷,是玉姑娘。”
胤禛陡然番醒,并未理睬转身欲上马车。
玉姜叹口气,显然在意料之中,美人计对老四毫无意义。她提裙下车,疾行数步挡在胤禛的车前望着他道:“四爷,洋人要冰,已经闹到顺天府了,差不多皇上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您要不要行个方便,赏点给老外?”
胤禛眼中寒光一闪,面上如常冷声开口道:“怎么,你也缺冰?”
“托皇上的福,将原来的宅子赐给我二哥,年前存的够奴婢今年用的了。”
“那便是。怎么你做洋人的买卖,顺天府的事你也敢管?”
“四阿哥说笑,这京城里给洋人做买卖的又不是小的一个,就是四阿哥家里那位,不也拿着洋人的金子。”
何必这时候装什么清贵。
胤禛闻言,脸色愈发难看,沉声如雪道:“你在九弟跟前就是这般巧舌如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