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当我来到你的过去(二)
场景的转换越来越快。
谢年年不过一个转身,就来到了行人稀疏的大街上。
剑眉星目的少年拦在路中间,双眸炯炯有神地望着骑在马上的迟倾。
而迟倾的刀都已经抵上少年颈脖了,他却仍坚定地站在原地,不肯退让。
“让开。”迟倾不为所动,居高临下的模样显得有些无情。
“我想加入天枢司。”少年没被吓住,说话字字铿锵,中气十足:“男儿尚有凌云志,报国且试三尺锋。”
谢年年瞧着浑身上下都写着“正气凛然”的中二少年,万分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白厌最后长成了现在这玩世不恭的样子。
迟倾端详片刻,突然飞身下马,刀鞘毫不讲理,照着白厌就是一个横劈。
少年反应及时,堪堪躲过。但脚下还未停稳,就见迟倾的刀鞘又迎面而来。
快如急雨,势若惊雷。当年的迟倾风格比之现在更明显些,仗着速度快不给人留反应的时间。
若不能及时调整节奏,只能被迟倾摁着打。
但少年轻巧地下腰规避,背手抽出长鞭,竟然试图反击。
“砰——”鞭子击了个空,扬起阵阵烟尘。
他手腕略微翻转,又收鞭用手臂去挡迟倾的肘击。甫一接触,就震得他吃痛地咧嘴。
白厌甩甩手,长鞭以刁钻的角度挥去,想击落迟倾的刀鞘。
谢年年看这俩人打得难舍难分,一来二去之下竟真让白厌找到机会,灵活多变的长鞭缠上了刀鞘。
而迟倾竟也没甩开,任由刀鞘脱手,在白厌松了口气的时候左手出刀,刀刃架上他的脖颈。
白厌抿嘴,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天枢司不收平民。”迟倾淡定地收刀入鞘,在白厌愕然的目光中上马。
骏马随着主人的意愿,绕着白厌走了一圈。
少年分明已经握紧了拳头,但还是稳住了情绪,掷地有声地答:“我会去参军。”
“平民在军队也难有出头之日。”她轻哼一声,垂眸掩住眼底的讥讽,丢下块腰牌。
“你过了,明天来天枢司报到吧。”
精致的腰牌上是完整的北斗七星纹路,正中间一个“迟”字。
“你能做主?”他本来都已经放弃了,哪能想到最后峰回路转。
“我自然能。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敢来拦的?”迟倾驱马走远,只给白厌留下个衣袂翻飞的背影:“别忘了。”
瞧白厌捧着那块腰牌,满脸呆滞地站在原地。
谢年年会心一笑,所以他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跟个红娘似的反复试图撮合自己和迟倾,是为了报她的知遇之恩?
他也和赵灼蕖一样,不肯直说,真别扭。
谢年年还不能理解,有话直说、从心而为其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谢年年跟着迷雾的节奏,看她越长越接近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看她骑射比武拿了宫中第一,与迟父据理力争,改了天枢司的规矩。
看她逐渐接手天枢司的事务,与顾尘一起成了赵灼蕖的左膀右臂,在民间竖立起莫大的威望。
看她们三人,趁着元宵偷偷溜出宫,在鱼龙夜舞、火树银花的街道上并肩而行。
凤京的烟花比宣州城更盛大,更令人惊艳。金色的焰火垂落空中,如摇落三千繁星,极尽繁华。云上仙宫怕也不过如此。
而迟倾颇不耐烦,一路上都懒得说话,只听赵灼蕖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跟麻雀似的。
赵灼蕖满脸兴奋地朝她比划,今年最大最精致的花灯,就挂在几层楼高的竹楼之上。
上楼没有楼梯,全靠自己攀上去,也没有防护。楼会随风摇晃,看起来十分危险。
但就算这样也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多是些年轻的人,在楼上互试拳脚,为那盏花灯,也因少年恣意,要为人生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还没人摘下今年的花灯。
“吵。”迟倾淡淡一句,成功让赵灼蕖闭上了嘴。
盛装出行的皇太女,转头就向自己的另一个伙伴抱怨:“顾尘,你看看她!这种人以后都没人要的!完全不懂诗情画意。”
顾尘无奈一笑,同往常般耐心地听赵灼蕖说话。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灯会中心。
迟倾停步,望着高楼上明亮的十六瓣莲花灯,眼中倒映着无数的灯火,如焰般灼灼。
她踩上竹栏杆,辗转腾挪,似停歇的燕子,从一根栏杆踩到另一根。不像那些手脚并用的,反而淡定得如履平地。
少女轻巧的身姿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她从容地躲开陌生人试探性的攻击,重重一踩栏杆。
整个竹楼剧烈地摇晃,几乎楼上的人都试图趴下稳住平衡,只她一人还站着,与谨慎扶着栏杆的人错身而过。
没人能拦住她,只能看她越攀越高,离花灯越来越近。
最终,离地纪实尺,她一跃摘下那盏莲花灯,倚于危楼之上,持灯睥向天边盛放又凋零的焰火,地上繁华始终的人间。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几乎盖过了烟花炸开的声音,而她是千万人眼中的最明亮的星辰。
“她摘灯干嘛?”赵灼蕖觉得匪夷所思,毕竟迟倾平时感兴趣的东西不多,花里胡哨的灯不在其列。
“送人?”
顾尘摇头,送人就更不可能了。她嘴角勾起戏谑的笑:“估计就是炫技,小孩性子。”
谢年年同赵灼蕖她们一同仰头看着,看得她心脏“砰砰”直跳。
她突然好希望时间至此停驻,总好过热血中结出冰刺,骨缝里长出荆棘。她祈祷雾气来得再慢一点,好让她记住此刻的迟倾。
却不想刚退后,耳边“啪嗒”一声,谢年年迷茫地低头,入目即是刺眼的猩红。
是腥稠的血。
厮杀声此起彼伏,刀剑碰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哪怕谢年年知道自己现在无实体,也不自觉地想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最安全的地方,是迟倾身后。她持刀而立,有鲜血从指尖滴落到地上,溅开一朵朵红花。
刀上有血,她的衣摆也染有大片的血迹,谢年年都分不清是她受了伤,还是杀了太多人。
只知她眼中的暗色,和初见时一样。
谢年年走上前,伸手想摸摸她苍白的脸,一穿而过。
好歹局势很快就压下来了,赵灼蕖没了从前天真纯然的样子,精致的绣鞋踩过已经暗红的大理石地板,来到被压跪在地的人面前。
“皇兄,这是何苦?”
男人咳嗽几声抬头,眼白布满猩红的血丝,神态疯狂:“赵灼蕖,你以为你坐得稳这位置吗?没有世家支持,你根本寸步难进。”
赵灼蕖眯起凤目,凌厉非常:“这就不劳皇兄费心了,皇陵阴寒,记得多带床棉被。”
这边刚拉下去一批人,那边就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气都还没喘匀称,跑得太急直接滑倒在了地上。
迟倾略微蹙眉,和顾尘同时开口询问:“天枢司出事了?”
“小姐。”他颤着声俯下身子,头磕在地上:“有人趁乱袭击天枢司,老爷他”
顾尘一楞,很快反应过来去寻迟倾:“阿倾”
但迟倾已经几个跨步走出宫殿,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谢年年下意识的想跟上去,但人还没追上,眼下就又换了场景。
梅花香萦绕宫中,赵灼蕖看着面前的周折,朱砂笔迟迟不肯批。
“所以,幕后主谋是太傅?”
“是。”
回答的是垂眸立于台阶下的迟倾,见赵灼蕖拧眉纠结无比,她淡然开口:“你若下不去手,就让我来。”
赵灼蕖摇头,提笔写下圣旨:“没什么不好下手的。倒是你的伤”
“秋狩将至,我不能不去。”
女帝静默片刻,见那抹清冷的身影转身出了养心殿。她摸上御案上的牌九,才发现盒子上已经沾了些灰尘。
谢年年觉得自己心上也沾了灰尘,一时半刻拂不去。她不愿在这里多待,只恨时间不能快点。
快点回到她身边。
天枢司,书房。
刀刃极快,男人只来得及扯住迟倾的衣袖,转眼就没了呼吸。迟倾烦躁地甩开那只手,绕着地板上点点血迹走开。
“怎么跟蝗虫一样,除都除不尽。”
她刚想走回书桌前,脚步却是一顿。随后扯开自己的束腕,撩起衣袖。
本该雪白的纱布渐渐漫上鲜艳血色,应该是刚才动作弧度太大,伤口又崩开了。
在迟倾不知道的地方,谢年年沉默地站在她身边。
认识这么久,她都没怎么见迟倾受伤,这是第一次。。
于是顾尘走进房间的时候,先是瞧见地上躺着的尸体,而当事人还在不耐烦地拆染血的绷带。
她叹口气,走上前帮迟倾重新上药。
绷带重新缠绕上手臂,顾尘语气里难得带上了数落:“明知道最近有人盯着你,有什么事让你这么急着回天枢司?”
迟倾沉默片刻,哑声道:“有支小队和右丞的人撞上了,一个都没活着回来。”
“我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点。”
从来都是不急不慌的顾尘此时急促地出声,满眼的忧虑都快溢出来了:“但是阿倾,你不能,不能这样对自己。”
顾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骤然打断。
“师姐,这是我的责任。”
谢年年没曾想过,自己居然还有和顾尘想法一致的时候。哪有这么固执的傻子。
她不肯低头,也从未后退,宁可背上莫须有的骂名,和总也长不好的伤疤,硬生生为赵灼蕖劈开盘桓的荆棘,解决拦路的猛兽。
身边的人或死或伤,主动被动的离她而去,上一幕谢年年才见到的、笑容明媚的少女,下一幕就成了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到最后,竟只剩下白厌和顾尘,对她来说何等残忍。
如此,一路踏着血与铁,才终见赵灼蕖君临天下,外逐蛮夷,内治奸臣。广开科举并兴建书院,换得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赞她一句明君。
可谢年年觉得,迟倾没想象中的开心,反而越发沉默。
她从贫民窟里捞出个根骨极好的小女孩,却只肯指点她学业和武功,从不和她多交流。
“师父。”小孩子的眼睛又大又圆,仰着一张包子脸问迟倾:“为什么不让我跟着。”
“没有必要。”
迟倾写下几页剑谱,递给小孩:“拿去练,有什么不懂的再来问我。”
脆嫩的小孩捧着剑谱,肉眼可见的焉了,但还是又乖又听话地去练剑。
路过的白厌笑嘻嘻地凑上来:“小叠影啊,又被你师父赶出来啦?哥有办法,怎么不来问问?”
毫不意外地收获叠影嫌弃的小眼神。
白厌不在意的一笑,和顾尘走远了。谢年年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们的聊天声。
“你怎么总喜欢逗小孩。”
“天天干活多无趣,不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是啊,别人都会给自己找乐子,怎么迟倾就是学不会呢。
看她替赵灼蕖挡了斜刺而来的匕首,伤口又深又长,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指挥人。
谢年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巴掌,再骂她一顿。
“迟倾。”赵灼蕖皱着眉,语气里有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怒气:“你的手在流血。”
她这才像是反应过来,抬手看了看,随意撕下一截衣裳缠好。
经此一幕,女帝觉得分外恼火,连夜把人叫进了皇宫。
然后傻乎乎地憋了半天,都说不完整一句话:“你、你”
看得迟倾疑惑非常,连带着谢年年也替赵灼蕖着急。
眼看迟倾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点桌子,赵灼蕖终于说出了句:“以后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不用来早朝。”
啧。谢年年现在想连女主一起骂。她有隐约的预感,只要等迟倾到了宣州,自己就能重新回到现实里。
只是等事情真的发生了,谢年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尖锐刺耳的奇怪声响吵得谢年年都忍受不了,更何况听力极好的迟倾。
针对性极强。
自比猎人的幕后黑手张开巨大严密的网,目标是迟倾。
他们不要活口,于是刀刀只往致命之处去,仗着人多拖死了小队里的十几号人。
最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扑倒在迟倾怀里,口中不断向外淌着血:“司长,活下去”
谢年年清楚的看到,迟倾从来都拿得很稳的刀,轻轻颤了一下。
暮色四合,她总算是停了打斗,带着满身或轻或重的伤逃至林中,借着地形和夜色的掩护躲开了追兵。
她寻了处树荫坐下,伸手按住肩膀上狭长的伤口,但血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
不能这样下去,会失血休克,谢年年急得团团转,但自己没有实体,毫无办法。
却见迟倾没再试图止血,而是拆了沾满血的绑袖系带。上面绣了几枝兰花,是顾尘送给她的礼物。
她双目无神地拿着系带,仰头靠在树上,整个人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若不是胸口还略有起伏,谢年年都要以为她没了呼吸。
谢年年看着系带被迟倾随手丢下,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
她知道,她清楚得很。只是不愿去查,就还能当自己想错了。
直到这次,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想要她的命。
迟倾阖上眼,似是觉得分外无趣,再也没了动作。
“别睡!”谢年年跪下去试图抱她,却猛然惊觉自己有了实体。
她摸到了满手的血,慌乱地想替她按住伤口,然而伤得太重,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感觉到她体温越来越低,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谢年年却来不及擦:“迟倾,不能睡!还有人在等你回家!”
“你不来,我怎么躲得开那只野猪,怎么能狐假虎威的欺负人!”
“迟倾,迟倾!”
谢年年哭得越来越大声,可怀中人已经听不见了。
“迟倾!”
乍然惊醒,谢年年眼中还含着泪水。
一盏夜灯幽幽燃着,点亮这一方干燥温暖的小空间,身旁萦绕的皂角香熟悉无比,不再是刺鼻的血腥味。
而身边人刚喊出声,迟倾就醒了。
看谢年年惊慌失措地睁着眼睛看自己,迟倾皱眉拭去她眼角的泪:“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谢年年拽着迟倾的衣袖,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是的,做了个好可怕的梦,因为你是个傻瓜、笨蛋、呆子。”
迟倾莫名其妙,怎么都想不通谢年年的噩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