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可追
细碎的日光穿过窗棂,洒在雪白的细丝上。
瓷盘里已经堆了不少梨丝,远看就像细雪堆叠,但有些边缘已经开始氧化,变成了淡棕色。谢年年见状加快了切丝的速度。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梨香,还有菜刀切水果的“刷刷”声。
入秋已久,空气干燥,风又冷冽了几分。天天晨读的叠影最近嗓子痒,时不时咳嗽,连带着迟倾声音也有点哑。
于是谢年年干脆想着熬点秋梨膏,清肺润嗓。
甜甜的“雪堆”被放入砂锅里,加入川贝、蜂蜜、姜片等等一起熬制。
配方是谢年年还未穿书时,从一个老中医那里讨来的。那中医祖上据说是御医,这个配方已经传了百来年,效果好味道佳。
过滤后的梨汁开始变得黏稠,谢年年拿汤匙尝了一勺。
柔软、甜蜜,就像那晚的吻。
迟倾靠近的时候,她其实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唇上一凉——仿佛亲吻上了温软的花。
万籁皆寂,唯独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未分解的酒精让她的脸染上嫣红,如同薄透的纸,不用火点,迟倾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原地自燃。
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
啧。不能再想了,谢年年拍了拍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好歹把心里开始探头的小鹿按下去。
做好的秋梨膏放进瓷罐里,都放在阴凉的地方。接着又开始揉面,准备做些糕点,送到周辞暂住的府上。
迟倾告诉她,明天是皇家秋狩,要带她一起去。
谢年年算了算时间,恰好就是周辞访友回来的时候。她本来是想问问迟倾的身份,结果中途出了点意外,反而不需要了,
但是拜帖已经递上,谢年年干脆做些糕点送去,也算给个交代。
嗯,还可以再加上一罐秋梨膏。
这边刚做好,谢年年正在装盒,那边就走来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叠影面无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烦,这情绪当然不是对着谢年年,而是她身旁喋喋不休的白厌。
“我说,劝劝你师父吧。都要出去玩了,还要应卯呢。”人还没走近,声先闻。
叠影立刻反驳:“不是出去玩!”
瞧小孩脸都黑了,谢年年笑笑,这俩人呆一起就总是这样。具体表现为白厌不停地说话,叠影则闷头做事,根本不想搭理他。
谢年年有些好奇:“今天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回来拿东西,要送去天枢司。”叠影回答道。
等她走过来,谢年年递给她一罐秋梨膏:“顺便把这个也带去,泡水喝,对嗓子好。”
小心地捧着瓷罐,叠影仰头露出一个乖巧又腼腆的笑,与方才判若两人。
目睹了叠影变脸行为的白厌深感无语,暗自腹诽,这小孩和她师父一样的双标,只能说不愧是师徒。
“老板娘许久未见啊。”
白厌也笑着问好,目光却落到了桌上摆放整齐、已经装好的点心上:“这是给谁的啊?”
察觉出他对糕点感兴趣,谢年年无比干脆地回到案前:“想吃?还剩了些材料,你要是不急着走我可以做点给你。”
白厌还没答话,叠影就先皱眉瞪了他一眼:“走不走?师父还等着。”
“你先回。”毫不犹豫地挥手,白厌很明显被甜甜的点心给诱惑住了。
和面做酥,戳扁揉圆,这些事情谢年年做了千百遍,已经无比的得心应手,甚至可以一心二用。
造型精致的点心在模具里渐渐成型,她边做边与白厌聊天。
“是给周大人送去的,他在宣州帮了我许多。”
“本来想找他问点事情,但现在不必了。明天就要离开凤京,只能做些糕点聊表谢意。”这算是回答白厌的问题。
眼睛盯着谢年年的动作,白厌脑子也没闲着,把宣州的能被称为“周大人”的人过一遍,再用点简单的排除法。
就算谢年年没说清楚,他也能猜出来是谁。
“周辞啊?”脸上的笑容变了味,像看好戏似的:“你想找她问迟倾的事?”
谢年年懒得纠结这些人是怎么猜到的,大方地承认:“是。”
转念又想到天枢司在朝廷里地位特殊,哪怕是长袖善舞的顾尘,明面上也没有过多的与那些达官贵人相交。
巡察缉捕、监察百官,天枢司是女帝手里的刀,刀的主人自然不会让它不听使唤。
而自己随意与这些人交往,会不会给迟倾添麻烦?或者不经意间让天枢司名声受损?
她有些纠结的问出声,却没想白厌扑哧一笑,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没关系,随你怎么折腾。你就算让人把林刺史家的大公子抓来揍一顿,也是没有问题的。”
“天枢司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
说完他还回头瞧上几眼,像是在确认叠影走远没有。
转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家迟倾,就是名声最不好的那个。”
朝中人对天枢司评价不高这点,谢年年也是清楚的。当初她也以为这是个目中无人、欺上瞒下的部门。
等迟倾摇身一变成了司长,十层滤镜加持下谢年年就开始觉得天枢司的人都勤勤恳恳、脚踏实地。
白厌说迟倾名声不好,是谢年年不爱听的。她手一顿,霜糖都放少了点。
“为什么?”
将做好的点心摆在白厌面前,谢年年有些想替迟倾鸣不平。
她明明超好的!做事认真负责,也不会滥用武力,像冰雪糯米糍,看似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实际上暖化了就能尝到柔软甜蜜的内陷。
白厌捻起块小巧的糕点,一口塞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陛下登基时年纪尚小,就有人就策划了一场宫变,想篡改遗诏。”
谢年年皱眉,这场政变她也知道,书里提过一嘴,赵灼蕖是爱民如子的仁君,也是踏着血与刃上位的帝王,登基之后清算叛党余孽,玉阶下的血流了三日,未曾洗净。
“动手的人刚露头,就被迟倾宰了。”他略过了宫变的具体内容:“后来陛下亲政,那几天我们都忙得连轴转。”
这书中倒是没有提到过。但想想也合理,虽然赵灼蕖是钦定的皇太女,但先帝守成有余、威慑不足,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弱势而年幼的新帝来说十分棘手。
她走到现在这步,肯定有自己的势力支持。
想到这里,谢年年心里咯噔一声,大脑开始拒绝思考了。
但白厌还没说完。
“迟倾油盐不进,挡了一些人的路。当然要想办法除掉,下毒这种都用烂了,没什么新意。”
“她命大,杀又杀不死,被逮到还必定按律处置。久而久之,这些人就怕她啰。”
白厌说得轻快,像个茶楼里口若悬河的说书人。
可谢年年已经开始觉得心闷了,这些事情,书上寥寥几句,看完也不过须臾。若非亲身经历的人,又怎么能想象到其中的艰难。
没察觉到谢年年的沉默,白厌又吃了块甜点心,这次咽下去了才继续说。
“你要是真去找周辞问了,大概能看见他当场拍案而起,然后痛骂迟倾两刻钟。”
记忆回笼,谢年年蓦然想起当初与周辞宴饮,他在台上说的那句“我曾痛斥她办事不利,她却依旧一脸无所谓。”
当时她还以为周辞说的是顾尘,没想到是迟倾?
“这又是为什么?”
吃了谢年年的糕点,白厌当真尽职尽责地解答,没有丝毫不耐烦:“后来我们查到那场宫变是贤王和前太傅一起谋划的。”
他停了吃东西的动作,脸上难得出现除了笑之外的表情,似唏嘘不已:“贤王暂且不说,太傅可是陛下的恩师。”
“老来也逃不过一个偏心,帮了不该帮的人。”
“他是当朝大儒,朝中很多官员都是他的门下弟子。这事要是泄露出来牵扯太广,不好处理。就赐三尺白绫,对外宣布病逝,也算全他忠义之名。”
“没想到周辞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流言,觉得太傅的死是迟倾干的,就开始天天骂咯。”
谢年年沉默片刻,才喃喃出声:“为什么不解释?”
她尾音很轻,像是飘在天上的羽毛。
白厌似笑非笑地瞧着已经开始撇嘴的谢年年:“迟倾与顾尘,曾是陛下的伴读。你要知道太傅不仅是陛下的老师,也是迟倾的老师。”
说罢也吃了完最后一块糕点,他伸个懒腰,起身想走,却被谢年年叫住:“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没别的意思。”白厌逆着光,偏头一觑,眼尾略微上翘,更像只笑面狐狸。
“你多拉着她点,我们也能轻松些,免得成天被她使唤来去,都没个时间玩。”
日光轻纱似的一条,袅袅垂落。
那些微尘,在谢年年眼中飘荡着,翩飞着,如迷途的飞鸟,总也落不下去。
白厌走后,她还站在案前发呆,脑子也不甚清醒,开始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
玉阶下流过的血,可曾有迟倾的一份?
她持刀与那些老奸巨猾的权臣对峙时,有没有考虑过自己?
查到幕后之人竟是自己的恩师后,会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经年以后,亲友故去,迟府野草深深,夜深露重的时候,她是否会翻开那本信手涂鸦过的《诗典》,忆起自己的从前?
“啪哒。”
一滴水晕开了案上还没用完的糖粉。
谢年年拈起一点糖粒尝了尝,却差点忍不住哭出声。太苦了。
哪会有这么苦的冰雪糯米糍呢。
女帝坐稳了皇位,大越在她治下河清海晏,万国来朝。
太傅保住了名声,而今提起他还会叹一句博古通今,高风亮节。
一切事物都恰到好处,除了迟倾。
她身居高位,堂下有客三千,诬蔑者众、惧怕者众、意图攀附者众、恨不能死者众。
可有谁会心疼谢年年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