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暴露

    警察和学校能主事的人来了，埃琳娜在找机会溜走。马特示意她，他已经及时通知了斯特凡，只是她无法靠过去问具体情况。

    终于，在所有人把注意力转到尸体上时，她趁机钻了出来，来到马特身边。

    “斯特凡已经安全离开，”马特望着人群道，“临走前我答应他要照顾你。所以你别乱跑。”

    “照顾我？”埃琳娜一惊，低声道，“我明白了。”她想了一会儿，又无奈地摊摊手，“马特，我先去洗个手，邦妮把血弄到我手上了。等着，我马上回来。”

    马特张了张嘴，可她却转身飞快地离开了。埃琳娜给守在女更衣室门口的老师看清自己手上的血，老师便让她进去了。但进屋后她没有停，反而一路走向最远的一扇门，从那里离开了学校，身影渐渐没入黑暗。

    蠢货！斯特凡抓起箱子用力一砸，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掉在了地板上。自作聪明的傻瓜！他怎么会这么蠢？

    找个能接纳他的地方？融入这些人，成为他们的一员？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谁要抓我？”马特说，“每个人！” “又有人被袭击了，他们认为是你干的。”

    愚蠢的人类畏惧一切未知的事物，如今看来，这畏惧不无道理。否则他如何解释发生过的事？当马特说又有人被害时，他终于醒悟过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无助。黑暗吞噬了他——这次受害者失去的不止是鲜血，还有性命。除了你斯特凡，凶手还能是谁？

    他就是凶手，魔鬼。他生于黑暗，注定要追逐、捕猎，也注定只能永生永世躲在黑暗中，不见天日。既如此，为何不杀戮？为何不服从自己的本能？既然无法改变，倒不如享受这个过程。他就该在这个厌弃他、抓捕他的小镇上释放自己的黑暗面。

    可现在，他饿了。血液在血管里沸腾、燃烧，他需要吸血，现在，立刻……马上！

    寄宿公寓外伸手不见五指，埃琳娜敲响大门，却无人回应。空中雷鸣阵阵，可一滴雨也没落下来。

    敲了三次后，埃琳娜试着推了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屋内没有一丝光亮。她凭记忆找到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去。二楼亦是一片漆黑，她跌跌撞撞地闯进那间房，摸到了上三楼的楼梯。突然炸响的闪电照亮了整栋房子，她急忙爬上楼梯，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斯特凡的房间到了。

    房门紧闭，门缝里却透出微弱的光。埃琳娜轻轻敲门，“斯特凡！”她压低嗓门喊，可没人回应她。她只好隔着门大声道，“斯特凡！是我！”

    还是没有人应声。她抓住门把手用力把门推开，“斯特凡——”映入眼帘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哦，应该说是乱糟糟的房间。就像狂风肆虐后留下的满地狼藉，行李箱可怜巴巴地倒在角落，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地落在地上；一扇窗户的玻璃碎了；曾被斯特凡归置得整整齐齐的藏品，也裂成了一块块碎片，像垃圾一样丢在地板上。

    埃琳娜有些慌乱，呈现在她眼前的事实如此清晰，叫她头晕目眩，泰勒的话言犹在耳——“那个人有暴力倾向”。

    我不在乎，她想，这瞬间，愤怒盖过了恐惧，我什么也不在乎。斯特凡，我还是想见你，可你在哪里？

    天花板上的暗门开着，凉风顺着洞开的门溜进来，埃琳娜不禁打了个冷颤。屋顶那么高……

    她从没上过窗边的台阶，长长的裙摆更让她举步维艰。她艰难地爬进暗门，来到屋顶，慢慢站起身。熟悉的身影就蹲在角落，她快步走了过去。

    可是……不，她拒绝相信眼前的一切。不，不，她不要看，她不信……

    她蒙住眼，却不由自主地从指缝里望去。闪电照亮的画面一点一点铭刻进她的脑海，叫她毕生难忘……

    斯特凡……斯特凡依然穿着皮夹克，立领高高竖起，微卷的黑发有些凌乱，却不影响他的矜贵优雅，他蜷缩在角落，显得无助又可怜。可此时，在闪电明亮的光辉下，他缓缓转过头，埃琳娜看清了他的脸——苍白却狰狞，青筋根根鼓起，犹如发狂的野兽；碧绿的眼珠染上了猩红的色泽；还有血，那傲慢的、敏感的、性感的唇上沾满了鲜血；两颗死白死白，却长得吓人的尖牙，刺目的鲜红与惨白形成鲜明对比，那张脸已毫无人色。

    一只鸽子毫无生气地躺在他手里，毛色同他的尖牙一样白，翅膀无力地耷拉着。另一只则倒在他的脚边，像一块被丢弃的皱巴巴的手帕。

    “天哪，不可能！不……”埃琳娜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恐惧将她吞没，思绪在她脑海里翻涌，就像急欲挣脱牢笼的耗子。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她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她感到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

    “不！不！不可能——”

    “埃琳娜！”最可怕的就是这一刻，斯特凡那张非人类的脸对着你，看着你，神情也由震惊慢慢变成了绝望，“埃琳娜，请不要——”

    “不要！”她爆发出一声尖叫，慌乱地后退，却被脚边的杂物绊倒，他急忙向她奔去，“别过来！”

    “埃琳娜，小心——”斯特凡变形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碧绿却泛着朱红的眼眸钉在她身上，如影随形。他向前一步，她便手撑着地退一步，他向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发丝。

    “别碰我！”她哭叫一声，再次急急后退，“哐”地撞到身后的铁栏杆。经过一个半世纪风雨侵蚀的铁栏杆锈迹斑斑，早已承受不住埃琳娜惊慌之下的重量，轰然倒塌，从屋顶掉了下去。

    她听到楼下的木栅栏“咔哧咔哧”断裂的声音，还有自己的尖叫声，因为此时，她的身后已没有任何遮挡，也没有能抓住的东西——她也从屋顶掉了下去。

    那一刻她看见空中黑得发紫的云，和房子周围升腾而起的黑雾，好像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似的，她惊恐地尖叫着不停地下坠，下坠……

    但轰然倒地、肢体断裂的恐怖时刻始终没有到来。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她，在虚空中撑住了她。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环在腰上的双臂收紧，带给她无形压力的同时，也卸去了下坠撞击的力度。

    然后，世界静止了。

    她瘫倒在他怀里，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相信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从三楼掉下来，竟然毫发无伤。她站在寄宿公寓的后花园，头顶电闪雷鸣，她却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脚边铺满了落叶，原本她会掉在这里，摔得粉身碎骨。

    今晚发生了太多恐怖的事，太多不可思议的事，她已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惊疑不定地望着斯特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里盛满了哀伤，曾经热情的碧绿色眼眸冷得像冰，空洞而绝望。第一次到他房间的那个晚上，她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而此刻，好像更严重了。那悲伤、苦涩，夹杂着自我厌弃的眼神，叫她几乎难以承受。

    “斯特凡，”她小声喊道。他浓烈的悲伤仿佛浸入了她的灵魂，她仍然能看到他唇边刺目的红。这抹鲜红唤醒了她内心残存的惧意，却又不全是恐惧，还有自己不愿承认的怜悯与心疼。他这样孤独，这样无助，这样不容于世……

    “斯特凡，”她又低低喊道。他黯淡迷茫的眼里没有一丝波动，却平静地说了一声，“走吧。”随后带着她朝屋里走去。

    到三楼房间看到满地狼藉时，斯特凡心下闪过一丝羞耻。今晚的一切他最不想让埃琳娜看到，可到了这个地步，也许他应该让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见到他最真实的一面。他别无选择。

    埃琳娜忍住头晕，慢吞吞地挪到床边坐下，然后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告诉我，”她说。

    他嗤笑一声，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察觉到她的退缩，他更加厌恶自己。“你想知道什么？”他问。然后伸出一条腿搭在翻倒的行李箱上，挑衅地指了指散落在地的物品，“这些，我干的。”

    “你很强大，”她扫了一眼行李箱，又想起了屋顶的事，“速度也快，身手敏捷。”

    “比人类强大得多，”说到“人类”这个词时，他顿了一下。为何她不怕了？为何她看他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但他无暇再关心她的看法，“反应灵敏，速度奇快，恢复力极强，这就是我。我是个猎人。”他自嘲地说。

    他想起在屋顶被她撞破吸血的事，便粗暴地擦干净嘴唇，飞快地取来一杯水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又退了回去，同她保持安全距离。

    在这过程中，他发现她的视线又落在了他的唇上。唉！他还是在意她的看法。

    “你可以喝……别的东西，”她意有所指。

    “不需要，”他顿了片刻，甩掉脑子里的疲倦感，又平静地说，“我可以不进食。”他闪身在房里绕了一圈，感到身体又充满了力量。“你瞧，我速度很快，会瞬移，但这并不是全部。你听说过活死人或者吸血鬼吗？人早已死了，却还活着，像常人一样活着。我就是这种……异类。”

    他咀嚼着这句话，想起凯瑟琳初次向他坦白时的神色。“我想你听过，”他艰难地开口，窗户上碎掉的玻璃和狂跳的心脏似乎在嘲笑他的胆怯。“我出生于15世纪晚期，你信吗？”

    她的目光落在满地碎裂的东西上，弗洛林币、玛瑙杯、还有象牙匕首，“信，”她轻声道，“我信。”

    “还想知道什么？我怎么变成了……异类？”见她点头，他转身望向窗外。他该如何告诉她？告诉她自己一直在逃避的问题——如何变成了一个终日藏头露尾的怪物。

    可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陈述事实，毫无隐瞒，将自己从未示人的秘密袒露在她面前。他想这样做，即使会将她推得更远，他也必须将自己真正的模样给埃琳娜看。

    此时窗外暮色深沉，几道闪电划过，亮起蓝色的光晕。

    他冷静地开口，却在心里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他说起自己的父亲，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儒雅绅士；说起在佛罗伦萨的生活，还有他们乡下的领地和财产；说起他的学业和理想。当然，还有与他性格迥异的兄长，以及他们之间的重重矛盾。

    “我不知道达蒙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他说，“从我记事起就这样。或许是因为母亲，生下我后她就一直缠绵病榻，没几年就去世了。达蒙很爱她，他恨我造成了母亲的离世，”他犹豫了片刻，“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女孩……”

    “那个跟我长得像的女孩？”埃琳娜小声问，他点了点头。“那个……”她迟疑了一下，“给你戒指的姑娘？”

    他看了一眼手上的银指环，对上她毫不退让的眼睛，然后缓缓解开衬衣下的链子，久久不语。

    “没错，这是她的戒指。”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若没有这个护身符，我们一碰到阳光身体就会着火自燃。”

    “她也跟你一样？”

    “应该说，是她转化了我。”他迟疑着同埃琳娜讲起凯瑟琳，讲她的美丽动人，他和达蒙对她的爱意。

    “她性情温软，柔情似水，但太容易受别人的影响，”最后，他痛苦地说，“她爱每个人，包括我的大哥，达蒙。我们告诉她必须二选一，后来，她选择了我。”

    那晚的记忆，那个美丽又可怕的夜晚再次席卷而来。她来到他身边，他恍然又窃喜。他将彼时的心思娓娓道来，告诉埃琳娜他有多幸福，即便第二天醒来时她已不在身边，他的喜悦也丝毫未减……

    她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流淌，一想到这个，他就心潮澎湃——她将自己的力量给了他，她选了他。

    晚上到了约定地点，他甚至对达蒙露出了友好的微笑。达蒙一整天不见人影，但还是准时来到了花园的柠檬树下，靠在树上，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袖扣。凯瑟琳却迟到了。

    “她太累了，”斯特凡望向天空，昏黄的日光渐渐褪成深蓝，早晚也会在沉默中变成一片漆黑。他装模作样地掩饰话中的羞意，“她今天要多休息。”

    达蒙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黑发下黑沉沉的眼里满是嘲讽。“或许吧，”正当他提高声音，准备继续说时，小路上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凯瑟琳从树篱后走了出来，她穿着洁白的睡袍，纯洁得像个天使。

    她朝两人笑了笑，斯特凡立即殷勤回应，用眼神诉说他们的秘密，然后静立在旁。

    “你们要我做选择，”她看了兄弟俩一眼，“约定的时间到了，我这就告诉你们我的决定。”

    凯瑟琳抬起手，墨蓝的天青石与傍晚的天空相映成辉，就像她随身携带了一块天空的碎片。

    “看到这枚戒指了吧？”她低低地说，“你们都知道，没了它我就会死。做这种护身符并不容易，还好我有个聪明的女仆，古德伦。而且，佛罗伦萨有不少技艺精湛的银匠。”

    斯特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下一秒，她便鼓励地看向他，“而现在，”她深深望进他的眼里，“我要送你一件礼物。”她拿起他的手，冰凉的物体落在他的掌心。他垂眸一看，那是一枚戒指，比她手上的大一点，重一点，不过是银的，不是金戒指。

    “只要没有阳光，你就不需要它，”她轻笑着道，“但你很快就会需要了。”

    他狂喜又骄傲，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抓起她的手，重重吻了一下。他想就此将她拥入怀中，不管达蒙在不在面前。但凯瑟琳走开了。

    “到你了，”她说。斯特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语气中的爱意与宠溺，怎可能是对达蒙？“你也一样，很快就会用到了。”

    斯特凡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达蒙的手心放着一枚同样的戒指！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默。这沉默似乎将三人各自带到了遥远的天边，遥遥相望，却彼此无言。

    “这是什么意思？”达蒙的声音率先划破黑夜的寂静，他愤怒地望向斯特凡，“昨晚她来到了我身边，她选了我！”说完他拉下衣领，露出两个细小的血洞。斯特凡紧紧盯着血洞，竭力止住身体的颤抖——那伤口，同他的一模一样！

    他拼命甩了甩头，“可是，凯瑟琳……昨晚我并不是做梦，你来了……”

    “没错，”凯瑟琳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带了一丝得意，她看了一眼达蒙，又看向斯特凡，“事实就是如此，可我庆幸自己这样做了。你们没发现吗？”两人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她兴奋地道，“这就是我的选择！你们两个我都爱，我谁也不要放弃！现在这样，我们三个就可以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啦！”

    “幸福——”斯特凡失声喊道。

    “对，幸福！从此，我们三个就是最亲密、最幸福的伙伴，直到永远。”她激动地大声宣布，“我们三个在一起，永生永世，再也不会生病，不会变老，这就是我的选择。”

    “幸福……和他？”达蒙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向来沉默矜持的脸气得发白，“跟这个夹在我们中间，整日瞻前顾后的道德模范？在这里见他一面已经够勉强了，我只希望此生再也不要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

    “彼此彼此，大哥，”斯特凡嘶吼道，他觉得自己心碎了。都是达蒙的错，凯瑟琳中了达蒙的毒，才会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我比你更确定这一点！”他怒声道。

    达蒙听懂了他的意思。“那拿剑来，决斗！”他不甘示弱地回应。

    “达蒙，斯特凡！别这样！求你们了！不要！”凯瑟琳急忙挡在两人中间，拉住斯特凡的胳膊，哭喊道。她看看达蒙，又看看斯特凡，湛蓝的眼里满是震惊，“别说这种伤人的话，你们是亲兄弟！”

    “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达蒙吐出的话如同利剑。

    “你们不能和睦相处吗？就当是为了我，达蒙……斯特凡？”

    看着凯瑟琳绝望的脸和满脸的泪水，斯特凡差点就妥协了。但受挫的自尊和强烈的嫉妒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心硬如铁，同达蒙一样。

    “不可以，”他冷冷开口，“做不到。凯瑟琳，你只能选一个，我绝不会和他分享你。”

    凯瑟琳的手无力地从斯特凡的胳膊上滑落，晶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纯白的睡袍上，沾湿了前襟。她转身擦掉眼泪，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然后达蒙戴上凯瑟琳给的戒指，”斯特凡说，他的声音无助极了，“对我说，‘她是我的，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他的脸，他忍不住眨了眨眼，转过身来，望着埃琳娜。

    “那……后来呢？”

    斯特凡闻言猛地握紧拳头。不行，他不敢回想后来的事，更别说提起。他该怎么办？他又怎能将埃琳娜带入那样可怕的场景，让她知晓那样恐怖的事？

    “不……我不能说，”他道，“不能。”

    “你应该告诉我，”她循循善诱，“斯特凡，故事快结束了，不是吗？那就是你怕我知道的事，就是你的心结，你应该让我知道。斯特凡，说吧！”

    埃琳娜握紧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似乎要给他无尽的温暖和力量。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我。”

    “你想知道后来的事，想知道凯瑟琳怎么样了？”他哑声问，她急忙点头。他闭上眼，一字一句地道，“我说。后来……第二天她就死了。是达蒙和我，害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