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人生何处不相逢
由于今日不必上衙,宁澄便换了套樱草黄衫,去了城西余府。
那府中之人如大梦初醒般,压根儿就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怪事,甚至那余家老爷,都忘了自己为啥会扭伤脚了。
宁澄心知这是魇境被破的缘故,便佯作是来拜访余彦、孟思的,将话题扯到别处去。他们仨交谈时,那小两口还时不时秀个恩爱,别提有多幸福、美满了。
精怪之乱,就这么过去了。宁澄拜别余彦、孟思以后,想着在城西逗留一会,便慢慢地走到街上。
“宁兄,又碰见你啦!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妙不可言的缘分?”
“……”
宁澄望了眼身陷人群中,笑着对自己挥手的人,道:“并没有。花判大人,您不是应该在宫内进行集议吗?怎会出现在此地?”
花繁道:“反正那么多人去了,少我一个也没差嘛。”
他微笑着示意众人让开,然后几步上前,一把揽住宁澄的肩:“好了,其实我今日心情不佳,刚好宁兄你来了,就陪我去吃酒,如何?”
宁澄扫了周围的人一眼,低声道:“花判,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啊?再说了,你不参加集议,至少也得做好巡城之务吧。”
“这城嘛,日日巡,不还是一个样吗。”
花繁面上带笑,将宁澄推进一座酒肆。他点了两坛酒和一盘花生米,然后自顾自地将酒坛拍开,瞬间灌下了三大碗。
“花判,你到底怎么啦?”
宁澄原以为花繁的“心情不好”只是随口一说,可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都说啦,我心情不好,不想一个人喝闷酒。宁兄,你别光坐着,也喝一点嘛。”
花繁笑着,将桌上的空碗满上,叩的一声放在宁澄面前。
宁澄想了想,道:“花判,你还没和雪判大人和好啊?”
闻言,花繁的笑容垮了下来。
“宁兄,你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是找你来吃酒的,没想要吐苦水啊。”
宁澄不予理会,道:“月判大人不是说会帮忙吗?怎么都半个月了,还没好转啊?”
花繁的脸色更苦了。他叹了口气,道:“喑喑是出了一堆主意,什么低声下气道歉啦、送亲手做的糕点啦、准备小礼物什么的,可通通不凑效啊!我只要一接近华兄,就被他抛出毫锥乱打,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些法子,对月判大人自己来说,应该挺管用的。”
宁澄想像花繁被数十支毛笔追打的画面,忍不住微笑了下。
“花判,听说雪判大人处理公务的时候,不会与人计较私怨。你不若假借谈论公事,见机接近雪判大人,将备好的赔礼奉上?”
“我试过了啊,本来谈得好好的,气氛也融洽。可我一提那天的事,华兄立刻变脸,说什么‘办公之时,谈论私事,罪加一等’,便把我轰出西殿。我好不容易才去拜访他一回,他有必要那么绝情吗……”
宁澄拍了拍花繁的肩,道:“花判,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那返梦环,还是别再用了吧。”
花繁有些委屈:“我明明是为了他好……算了,不谈这事了。话说,喑喑前夜与我约好吃酒来着,结果居然放我鸽子——哼哼,孩大不中留啊。”
谁跟你孩大不中留啊,你这话被月判大人听见,又该被记恨了啦。
宁澄道:“月判大人失约,没传讯知会你吗?”
花繁摆了摆手:“没啊,喑喑从前根本没爽约过,就算临时有事要忙,也会亲自来向我解释的。唉,就说让他别接近华兄了吧,好好的苗子,就这样长歪了。”
……公务需要的话,确实不可能避而不见啊?
还有,月判大人明明和你走得最近吧?只要不学你一样放荡不羁,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啦。
“唉,不说这些令人沮丧的事了。宁兄,听说你带回了一名武使,还深夜去武殿拜访人家?”
宁澄本来在吃着花生米,闻言差点没噎到。他咳了几声,道:“花繁,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花繁也挑了几颗花生米,扔进了嘴里,边嚼边道:“喔,就轶命啊。他察觉武殿有动静,回去探查时,便看见你从武殿出来。”
宁澄苦笑:“这事说来复杂……反正人不是我带回来的。再说了,去武殿是风舒的主意,只不过他后来有事,我便自己先回风月殿了。”
花繁又喝了一碗酒,惬意地眯起眼。他望着酒肆外来来往往的人群,道:
“宁兄,你带回来的武使,叫什么来着?”
“……都说了,人不是我带回来的。你身为文判,居然连同僚的姓名都不记得?”
花繁咂了咂嘴,道:“这城里的人我认得大半,可武使嘛……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连面都未曾见过,没记着名字的必要啊。”
“那轶命呢?还有之前的炽云、磬海他们呢?”
“轶命长期留在宫内,我自然碰见过,可他都对我爱搭不理的,无话可聊啊。炽云嘛,他刚入宫那会我也见过几次,可每次都在和风判谈笑,我插不上话。至于磬海……我只对他的武器有印象,在他‘失踪’以后,才知道他叫什么的,哈哈。”
哈你个大头鬼啦!就算武使长期在外出任务,风舒和雪判大人,不都好好记着人家的名讳吗?
宁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花判,你该不会连武殿都没去过吧?”
花繁道:“去过一次,可里边太脏了,我没兴趣造访第二遍。”
宁澄眼珠一转,道:“花判,那位武使可是重伤归来的。你就算不好奇他的姓名,也总该好奇,他在贰乙国的经历吧?”
花繁摇摇头:“没兴趣。你要不想说,就算了啦。”
宁澄坐直了身,道:“花判,你听我说。你今日心情郁闷,所为何事?”
花繁扁了扁嘴:“宁兄,你又来了。我好不容易才将话题岔开,你干嘛又绕回来啊。”
宁澄伸出食指,轻轻地摇了摇:“我没想在你伤口上撒盐,而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首先,你会感觉不快,无非是因为遭雪判大人冷待,又被月判大人放鸽子吧?”
花繁“嗯”了声,道:“宁兄,你总结得很有道理。然后呢?”
宁澄道:“然后,你刚才要是没遇见我,便只能继续巡城,或是一个人喝闷酒,对吗?”
花繁捋了捋发辫,道:“若我放话,城内半数以上的人,都乐意排队请我吃酒。不过,看在宁兄你陪我的份上,这话就算你说对啦。”
宁澄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道:“所以,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你缺朋友啊!你想啊,如果自己能多认识认识文判以外的同僚,不就不愁没人陪了吗?”
花繁又闷了一口酒,道:“宁兄,你说得好有道理啊。所以,你是想让我去武殿,见那刚归来的武使,再和他打好关系?”
宁澄道:“没错,花判你一点就通啊。那位大人目前被宫主下令禁足,若在此时,有人愿意前去探访,再带些瓜果鲜花什么的,你说,他会不会很感动?他一感动,搞不好就会对你死心塌地,从此伴你浪遍夙阑各个角落,陪你饮酒作诗到天明——怎么样,有没有很心动?”
花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我说,宁兄是不是想要进入武殿,却不知破除结界之法,这才想拉上我一块去啊?”
“……怎么会呢,你想多了,哈哈。”
宁澄有些心虚。
说实话,他确实想去武殿看看。虽然凌攸与他不相熟,可昨日风舒濒死的事,也让他想起凌攸身上的伤。
那麒麟殿内空荡荡的,不像储备了干粮的样子。凌攸带伤禁足,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待在那潮湿的石室,身上的伤,会不会持续恶化?
宁澄深切地记得,自己进入霞云记忆之时,重伤垂死,却无人依靠的感觉。那武殿鲜有人拜访,若里头的凌攸有个万一,搞不好都没人发现。
再说了,他对那所谓的“武殿”,确实是有些好奇。
“好啦,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要去便去吧。不过,宁兄这番,可就欠我一个人情咯。”
花繁饮下最后一口酒,将一块碎银放到桌面上,然后耸了耸肩膀,懒洋洋地站起。
宁澄道:“多谢……等等,为什么我要欠你人情啊?”
花繁微笑:“宁兄,你难道不心知肚明吗?在怂恿人办事这块,你还是多和风兄学习学习吧。”
宁澄被花繁噎得哑口无言,但既然目的已达成,随便他怎么说了。反正所谓的人情,只要在花繁下次找自己吃酒、抱怨时,提出抵消就行了。
花繁动作很快,刚踏出酒肆,便迅速在附近买了点果子。他靠着花言巧语讨好卖果子的老妪,获得附赠的竹篮一枚。
宁澄端着满满一篮子的鲜果,眼睁睁地看着花繁变出几株小白花,放到了篮子里。
“这是……?”
“荼蘼花。这个季节,要想找到鲜花,还得费一番功夫,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宁澄道:“不,我问的不是这个。”
花繁又幻出一朵荼蘼,漫不经心地应道:“不是这个,那是哪个啊?”
宁澄迟疑了下,道:“花判,你没听过荼蘼的传说吗?送人荼蘼花,暗示着双方感情终结,从此殊途陌路。你们这还没结交呢,就送那么晦气的花,感觉不太好吧?”
花繁道:“什么晦气啊,你不觉得这花开得好看,又芳香怡人吗?”
宁澄道:“是这样没错,但……”
花繁道:“好啦,管他什么传说不传说的。我从小到大都喜欢荼蘼,之前还在蓝严堂种了几丛呢。”
他将竹篮提过,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白色的花瓣。
“人们总爱给某种事物赋予意义,然后以讹传讹,以此作茧自缚。我见过个孩子,因为天生毛发、瞳仁色泽与传说中的鬼怪类似,便被亲生父母给抛弃了。明明是十月怀胎得来的孩子,说扔便扔了,不觉得很可笑吗?”
他收起了微笑,难得露出几分正经的神色,眼神也带了点薄凉。
——搞什么,话题怎么变得沉重起来了啊?花判口中的孩子,不会是他自己吧?
宁澄将视线移到花繁乌黑的长发上,然后转向他墨黑的眼珠子:
“也许吧,但也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你既然有缘见到那孩子,想必他被父母抛弃以后,不至于饿死在襁褓内,而是被好心人收养了吧?”
花繁点头,道:“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确实被收养了。”
宁澄道:“这世上的人事物,就好比果子,总会有好有坏嘛。再说了,要改变人们固有的成见,绝非易事。你想送荼蘼花,那就在送出的时候,与对方解释你送这花的缘由,一来避免被他误会,二来自己心里高兴,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花繁嗟叹了下,道:“没错,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将那果篮往宁澄怀中一放,道:“这篮子太重啦,想探望伤患的人,就负责提着回宫吧。”
宁澄:“……”
我本来拿得好好的,是你自己接过去的啊!被你这么一说,怎么我还不想提了呢!
想归想,宁澄还是认命地提着一篮子鲜花瓜果,随花繁腾行回宫。
只是,在他俩抵达武殿所在之地时,那宫殿的隐蔽结界已经被解开,殿前还站着一个黑铁般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
花繁和雪华同时开口,提出了相同的疑问。
是啊,现在不是集议时间吗?难不成已经结束了?
宁澄看着一脸寒霜的雪华,他手里端了一个小包,也不知装了些什么。
“喔,我来探望光荣负伤的同僚。怎么,华兄你也是吗?”
花繁率先微笑开口,然而他的回答,却只换来雪华的叱骂:
“堂堂花判,缺席集议、擅离职守就罢了。大白天的,便带着一身的酒气,成何体统!”
闻言,花繁讨好地笑了笑:“华兄,你先别气嘛,你不也翘掉了集议,跑到这儿来偷闲?”
雪华横眉倒竖:“我是集议结束后才来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坐着文判的位置,却只敷衍办事吗?”
花繁正色道:“华兄,我平日还是很认真巡城的。你要不信,明天便伴我巡城一日,如何?”
雪华按了按额侧,道:“算了。你爱怎么便怎么地,离我远点就行,省得令人心烦。”
花繁有些委屈,道:“心烦?你见着我,就只会觉得心烦吗?”
……又开始了吗?我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吗?
宁澄可不想夹在两位文判间当炮灰,所幸雪华似乎没打算和花繁争论,只在哼了一声以后,便拂袖往殿内走去。
花繁转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宁兄,依你看,我和华兄还有和好的可能吗?”
“……应该吧。听说雪判大人其实人不错,只是不善言辞而已。”
宁澄拍了拍花繁的肩,以兹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