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酸汤豆子粥
是夜,风月殿内一片漆黑,只一星烛火轻曳。宁澄记得翌日辰时,风舒安排了文判、武使间的集议,便在风舒用晚膳后,强硬地要求对方歇下。
在宁澄的监督下,风舒虽有些无奈,却还是先传讯月喑,通知他改日再议后,便卧于塌上,不久就睡去了。
今日围剿精怪时,差役们消耗了不少精力、术力,加之风舒要主持集议的关系,忤纪殿明日休堂一天,仅顾殿差役需要上衙。因此,宁澄倒也不急着入睡。他坐在床边。盯着风舒熟睡的面容,思维逐渐平静下来。
自从看过霞云的记忆以后,他对风舒抱持猜忌,不时便出言试探。
然而,这半个月下来,风舒除了毁去布衣人偶当晚有些异常,之后并展露任何疑点,对宁澄更是如往常一样关怀备至。他对宁澄越好,宁澄心里就越是愧疚,觉得自己根本是在无理取闹,为了一段似梦似幻的记忆,去疑心向来温和磊落的风舒。
在今天以前,宁澄从未想过,风舒和自己一样,是个会受伤、会流血,随时可能因为意外,便在旦夕间死去的普通人。
文判高高在上的形象,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何况,风舒平日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总是照顾人的那一方,未曾像今日那般露出脆弱的一面。
在烛光的映照下,宁澄抚上风舒的手,另一手则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跃动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在周身蔓延开来。
“……我相信你。”
他望着风舒,眼底写着坚决。
是啊,就算那记忆是真的,也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管他什么宫主,就算风颜真死而复生,又与我何干?
宁澄将风舒的手放开,轻轻地移到了被褥之下。他站起身,把书案前的熏香炉端起,放到了床边的矮几上,又温了个手炉,揣进了衣袖之中。
他想着要为风舒准备早膳,便悄悄溜出风月殿,往火灶房去。
现下虽已是深夜,可火灶房内,依旧有着几名御厨。宁澄先和御厨们打了招呼,然后开始虚心地讨教。
“几位师傅,请问有什么菜品,既能作为早膳,又能让不吃辣的人暖暖身子啊?”
御厨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年纪较轻的转转眼珠,问:“大人,明日的早膳菜品是酸汤馄饨,食材已经备好了。您若是想做,小的可以帮忙。”
宁澄道:“馄饨吗?”
他想起风舒也曾做过几次馄饨汤,便道:“好,那就拜托你了。宁某不是什么大人,你叫我宁兄就好啦。”
那小御厨赔笑:“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去为大人准备面皮和肉馅。”
宁澄见对方不肯改口,只得点头道:“有劳了。”
在等待的同时,他观望御厨们奔波的身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上前帮忙递个碗盘、切个姜丝什么的。御厨们刚开始有些惶恐,可看宁澄一副自如的样子,便渐渐地没那么紧张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宁澄参照小御厨的动作,将馄饨皮放在手心,然后用筷子夹取肉馅,放在馄饨皮中央,再将面皮捏成莲花形状。
只是,这看似简单的步骤,实践起来,却十分艰巨——
“啊,又破了。师傅,你那面皮,是不是太薄了些?”
宁澄将包失败的第十个馄饨放在一旁,忍不住出言询问。
“这……馄饨讲究的就是皮薄馅大,吃起来才会鲜嫩且不失嚼劲。大人,不如小的教您另一种包法,如何?”
宁澄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小御厨忙不迭地点头,夹起肉馅放入面皮中,然后用筷子一压,再以手指将馄饨皮往中心捏紧。
“这是最简单、轻松的包法了,您试试看吧。”
宁澄看着那香囊形状的馄饨,微微点头,学着小御厨的样子,将面皮裹上。眼见一个小小的馄饨成型,他按捺下兴奋,将它小心地放入沸水中。
“大人,您这……”
小御厨出声轻喊。宁澄不明就里,问:“师傅,怎么了吗?”
他刚问完,就见适才扔下的馄饨开了口,里头的肉馅与面皮分离,细碎地散在汤头里。
“……”
“大人,不妨事。您这才第一次做,再多包几个攒攒经验,结果就不一样了。”
一边的老御厨好心地劝慰着,将那失败品捞起,倒入放置碎骨残羹的木盆里。
“好,那就借您老吉言了。”
宁澄微笑着,又将手伸向那些面皮肉馅。他这回留了心眼,仔细地用筷子将面皮捏紧,确保面皮各处都包得紧实。
待他捏好第十个馄饨时,已经接近膳堂开放时间。御厨们快速地包着馄饨,并在包好的同时,将馄饨扔入一口大锅里。
宁澄在接获老御厨与小御厨的双重肯定后,便小心地将自己包的馄饨投入小铁锅中。眼见那些馄饨欢快地在沸水中跳跃,宁澄信心满满地离开炉边,去调制酸汤底料。
这种只需要将用料混在一起的活儿,他就不需要别人指导了。只是,待他准备好底料,转身回望之时,却看见一名御厨将锅里的馄饨捞起,倒入有些眼熟的木盆中。
“——说了几次,在宫里做饭要用心。这馄饨是谁包的?大小不一就算了,还捏得那么丑,岂能登上大雅之堂?”
那名御厨留着山羊胡,负着双手,瞧着威风堂堂。
宁澄望了望趴在碎骨上的馄饨,个个都完好无缺,可与那残羹混在一处,怕是不能吃了……
“老高,就算你资历最深好了,也不能这般浪费食物啊。何况,这还是风月殿的贵人亲手做的呢。”
小御厨骚骚后颈,如是说道。一旁的御厨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贵人?什么贵人啊?”
那山羊胡子哼了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宁澄,然后神色僵硬起来。
“您、您是风判大人的……”
“——这位师傅,您教训的是,我这就重做一份。”
宁澄不想让御厨们为难,便微笑着摆手,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然而,在他转头去找包馄饨的材料时,才发现肉羹已经用完了,面皮更是一个不剩。
怎么办?要重新搓个面团吗?
宁澄听着隐约传来的鸡啼声,知道已是卯时了,而风舒一般在这个点起床,很快就会往火灶房赶来。
——要重做,已经是来不及了。
于是,宁澄迅速做出决定,先是洗米下锅,再将能搜到的食材尽数扔进铁锅翻搅。最后,他将锅里的东西倒入碗中,又在思索片刻后,把酸汤底料浇上。
“好香啊!大人,您煮的是什么呀?”
小御厨担心宁澄不快,有些讨好地上前询问。
“……不知道。”
刚才,他一急之下,往锅里扔了好些东西。当中,最多的好像是米和豆子来着……
“不错,大人能在瞬息间做出这碗,嗯哼,腊八粥,足见厨艺精湛,功底深厚啊。”
那山羊胡子也凑上前,如是说道。
宁澄看了那碗五颜六色的米粥一眼,不确定地问:“这粥,和腊八粥一个样吗?”
他原来想准备粥以外的食物,给风舒一个惊喜,可最后做出来的,仍是一碗……酸汤豆子粥?
“……当然了。大人,您是要将粥带回风月殿吧?食盒和箸勺已经备好了,外加一碗馄饨,就当是大人您的早膳了。”
闻言,宁澄才发觉自己顾着为风舒做早点,居然忘了自己那份。他谢过几位御厨后,将那碗粥放入食盒,再踩着初露的曙光,往风月殿走去。
远远的,宁澄就看见风舒穿戴整齐,慌张踏出殿外的身影。
“风舒,这儿呢!”
宁澄朝着风舒挥手,而后者脚下一顿,向他望了过来。
看见宁澄,风舒的面色浮现一丝错愕,却很快地露出微笑,问:
“宁兄,大清早的,你去哪儿了?”
宁澄举了举手上的食盒,道:“我刚去了火灶房。你今日多歇一会儿,进屋用早膳吧。”
风舒瞄了那食盒一眼,道:“我有些要紧事,得去栎阳殿一趟。宁兄你先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宁澄道:“栎阳殿?现在才卯时三刻,宫主没那么早起身吧?”
风舒道:“是没有,不过……”
宁澄走上前,道:“好啦,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出宫找月判啊?那夜巡之事,真就那么重要,刻不容缓?”
风舒道:“也没那么要紧,但……”
宁澄道:“等会你不是要召开集议吗?不过半个时辰后的事,届时再与月判商议,也不嫌迟啊。”
风舒迟疑片刻,道:“宁兄,你起得这般早,是想着准备早膳?”
宁澄不好意思说自己一夜未眠,便道:“嗯,不过只熬了碗粥。火灶房那儿做了馄饨,我带了一碗,你选一道吃吧。”
“宁兄煮的粥,自然要捧场了。”
风舒笑笑地将食盒接过,往殿内走去。宁澄也跟着踏入殿内,在紫檀桌前坐好。
“这粥……”
在食盒打开以后,风舒盯着里头那碗乱七八糟的粥,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见状,宁澄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后颈,道:
“风舒,你别勉强自己。下边还有一碗馄饨,你吃那碗就好。”
他伸出手,想将粥碗换来,却被风舒挡下了。
“我没勉强,只是觉得……怪怀念的。”
风舒敛起略微失神的脸色,将粥碗小心地捧起,然后把底下的馄饨端到宁澄面前。
“当初,你为我做的第一碗粥,也是用小米混豆子煮成的。我记得,里头放了黑豆、红豆、莲子、花生仁……”
宁澄道:“风舒,你记错了吧?我先前煮的是藕片粥,里头没放豆子啊。”
风舒一愣,道:“我没记错,确实是——”
他猛地顿了下,道:
“是我记岔了。这粥闻着挺香的,里头都加了什么啊?”
宁澄摸摸后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随便放了几道食材,又浇上了馄饨的酸汤底……等等,我忘了加调料了!”
适才他做得匆忙,居然忘了往粥里放盐了。
风舒持了一勺粥水喝下,道:“宁兄勿慌。这粥里的食材挺入味,若是加了调料,反而画蛇添足了。”
宁澄半信半疑:“真的?那你让我尝一口试试?”
风舒将粥碗挪开,道:“宁兄,这粥可是你给我做的。”
“是给你做的。我只想尝一口,试试味道如何而已。”
宁澄探出勺子,却被风舒持箸挡下:“宁兄不是还有碗馄饨吗?再不吃的话,可就要凉了。”
宁澄噘起嘴,道:“风舒,你又来这套。我没想和你抢,就吃一口,不行吗?”
风舒道:“不行。”
“……”
到底是有多难吃,你才要这样藏着掖着啊!还是说,那粥真的很好吃,连让出一口都舍不得?
宁澄见风舒吃得香,便也没再争论下去。他将自己那碗馄饨吃完,并进行了简单的盥洗后,目送风舒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