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中秋夜宴
八月十五,不仅是中秋团圆日,更是民间的秋收节。每年的这一天,望云宫都会举办宴饮活动,旨在慰劳辛苦劳作宫人们,也让宫中当差的官吏有机会聚一聚,以交流彼此的感情,减少因不和而引发的矛盾。
今年的中秋夜宴如往常一般,设在了桃林间的空地上。那桃树上缀满了白里透红的桃子,个个鲜嫩饱满,压得枝头直往下垂。天边,万里无云,只悬了一轮明晃晃的玉盘。它温柔地注视着下方欢腾的人们,月晕光华盈满了整个桃林。
此次的夜宴,由花雪二判负责操办。雪华办事一丝不苟,早在几天前命人搭设了高台,并设置了逾千个席位。那高台是为霞云宫主预留的位置,中央摆了个玉质食案,还备了张翡翠玉椅,上边铺了些软垫、绒羽,看上去很是华美。
高台下方左右两侧各摆了四个座席,共安置了八个檀木食案,想当然是文判与武使们的位置了。由于参与夜宴的人数过多,是以除了宫主和文判、武使以外,其余众人只简单获得一方圆垫,直接席地而坐。
文判的席位落在高台左侧,由于此次夜宴主要由雪华操持,他理所当然坐在距离高台最近的位置,身边则依次坐了风、花、月三判。
虽然夜宴规定所有文判、武使都得参加,可一般出面的,就只有四位文判。这是宫中众人已经习惯了的事,并不会有人蠢到去质疑为何武使没有出席。
然而今日,属于武使们的座位上,却大刺刺地坐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绾衣劲装,短发齐耳,右侧脸颊淹没在刘海下。
宁澄忍不住盯着少年看了几眼。
他虽和轶命见过几次面,猜想过他位居高职,却也没料到对方居然便是“魑魅魍魉”、“见不得光”的其中一人。由于过于惊奇的关系,出席的牢役、差役等也都打量着少年,不断地交头接耳,而卫兵们似乎早已知道少年的存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所以,除了之前“失踪”的炽云、磬海,就连轶命也是武使?
那之前霞云被炽云袭击时,赶来救援的,便是轶命?
宁澄想起自己在栎阳殿中,曾听说炽云是被一名武使制服后,以锁链捆起。联想到轶命之前掷向自己的锁链,这个可能性的确很高。
宁澄盯着轶命看了一会儿,见他只是闭目安坐,便收回了目光,端起面前的桃花酿,轻抿了一口。
这桃花酿是花繁酿制的。他嗜酒,也擅造酒,可顾及月喑等酒量奇差的人,他只得忍痛放弃了酒味较浓的青梅酒,换作以桃花瓣、清水、冰糖勾调出的桃花酿。宁澄啜了几口,只觉得滋味清甜,比起酒水,更像是喝了带酒香的糖水。
宁澄目光转向高台边上的风舒。风舒今日的服饰扮相以银色、蓝色为主,他端坐在檀木制的食案后方,嘴角噙着笑,和花繁低声交谈着什么。
花繁左侧坐着的,则是一脸苍白的月喑。他目光冷峻,手中握着一个瓷杯,指尖都发白了。
——我说花判,你不是要趁着夜宴哄哄月判大人?怎么把人晾在一边不理睬啊?
宁澄心中腹诽,面上却端着笑,与向他搭话的人们应酬。
自从宁澄和风舒“关系匪浅”的流言传开以后,宁澄在宫中走动时,不乏遇见一些刻意巴结自己的宫人,其中以宫中守卫最甚。这些人毫无例外地想通过宁澄讨好风舒,图的就是将来能飞黄腾达,好脱离自身现处的岗位。
原来宁澄有些惶恐,尽可能婉转地解释自己只是普通差役,不能帮人实现平步青云的梦,可三番五次下来,他也明白这种说法不起效用,便和风舒学了些官场术,在不树敌的情况下应付这群人。
久而久之,在看出宁澄的敷衍后,来找他的人变少了,可总有些人不死心,总找机会接近宁澄,让他烦不胜烦——例如现在,他不得不端起酒杯,和成功挤到自己身边的阿晓致意。
好在他没烦恼多久,雪华便起身,走到了高台下方居中的位置。
即使在今日这种欢庆的宴席,雪华还是穿了一身黑,眉宇间的寒气也分毫未减。他这一动作,原来欢笑交谈的人们立刻噤声,个个都挺直腰板,规规矩矩地坐着,静待雪华开口。
雪华袖摆一挥,清冷的嗓音拂过宁澄耳边:“中秋佳节,宫主特设此宴,以慰诸位辛劳。”他顿了下,又道:“然,烦请各位尽兴之时,莫坏了宫中的规矩,切勿喧闹过头。”
他这话就像是给所有人泼了桶冰水,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片刻后才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雪华待掌声过去以后,再度开口:“宫主喜清静,是以本次夜宴,也……”
他还没说完,风舒便站起了身。安静的人群也躁动了起来,用好奇又敬畏的眼神望向高台上的人影。
宁澄适才专心盯着雪华,一不留神,那高台上居然就多了一个人。那人瞧上去约莫是个青年,身披正红袍子,上边用彩线绣了仙鹤和云纹。他脸上戴着一副金纹白面具,只露出了一对眼睛。
虽看不见面容,可光凭青年立在高台上的气势,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雪华转过身,朝着青年一揖:“雪华未察觉宫主莅临,还请宫主恕罪。”
高台两侧的文判、武使也站起身来,朝高台方向作揖。见状,其余人才后知后觉地跪下,齐齐叩首道:“属下问宫主安。”
“……”
台上无声了片刻,才传来一阵沉静的少年音:“各位无需拘谨,都坐下吧。”
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席间众人面面相觑,待文判、武使重新入座以后,才起身坐好。
霞云瞄了眼后方的玉椅,却没有想坐下的意思。他望着前方,道:“今年桃子结的多,各位随意采摘。动作尽量温柔,莫要伤及桃树。”
他说话不紧不慢,说出的话也无关紧要,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一时间,无人敢应声,个个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又是一阵可怕的寂静。良久,才有人忍不住抬起了头,却发现霞云已经离开了。
久未露面的霞云,仅仅为了这些桃树而来?
宁澄心中疑惑,为没能看到霞云的长相感到可惜。相较之下,周围的人群显然很激动,似乎光是看见霞云的身影就很满足了。
“没想到宫主居然会到场——我入宫五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宫主呢。”
“那有什么,我入宫二十五年了,不也从来没见过宫主?”
“老刘你说笑了。宫主瞧着年轻得很,怎可能和二十五年前是同一个人?恐怕早已换代过了。”
“嘘,雪判大人要说话了,快闭嘴吧你们。”
雪华转过身,张口道:“宫主喜清静,先行退席了。如宫主所言,请诸位摘桃之时,切勿伤及桃树枝叶。”
众人对看了几眼,有些参差不齐地回答:“是。”
雪华蹙了蹙眉,面若寒霜:“可都听清了?”
众人齐声道:“是!”
雪华又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在宁澄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皱着眉头走回食案前坐下。
宁澄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心道雪华还真的很想挑自己的毛病,居然能快准狠地在人群中找着自己来瞪。
不过,霞云宫主走后,那唤作轶命的少年,居然也跟着离开了?
所以,轶命其实是守护霞云安全的暗卫吗?
宁澄看着武使空荡荡的坐席,若有所思。
开席话以后,就是歌舞表演等助兴环节了。随着一声清亮的笛音,一众乐伶腾空飞起,或轻抚琵琶,或手持竹笛,地面下的伶官则轻奏瑶琴、编钟。
乐声在桃林间穿梭,带起一阵微风,将作广寒宫仙子扮相的宫女吹落。她们抬高双手,刹那间水扇轻飘、长袖飞舞,引来一片叫好声。
宁澄边欣赏着乐舞,边把面前的糕饼等物往嘴里塞。就在他吃得不亦乐乎时,蓦地花繁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宁兄,待席散以后千万留下来,我有事找你帮忙。’
宁澄将口中的艾草糕咽下,传音回复:‘花判,等宴席结束以后就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做啊?’
花繁道:‘嘘,这是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宁澄看向花繁,只见对方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挥手,而他身旁的月喑则脸色越来越难看。
……感觉这样下去,你俩的问题一辈子都解决不了啊!你懂不懂得看人眼色啊花判!
宁澄无语,而他脑中又响起一个声音,不过这回是风舒:‘宁兄,花判是不是有事找你帮忙?’
宁澄道:‘是啊,风舒知道些什么吗?’
风舒回答:‘和月喑有关。既然宁兄会去,那我也去好了。’
去?去哪里啊?
宁澄忙用连音咒发问,可惜有几人忽然上前为文判、武使敬酒,风舒忙着应酬,也没继续和宁澄说话了。
这场夜宴持续了三个时辰,一直闹到四更才散会。宁澄在怀里揣了个水灵灵的桃子,和阿晓挥手告别后,便看见风舒向自己走来。
“宁兄,走吧。”
宁澄道:“可是,花判他……”
风舒浅笑道:“他忙着约月喑去了,怕是一时半会顾不上宁兄。由我来带你,也是一样的。”
宁澄点点头,心想花繁总算开窍了。他看了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后,便问:“风舒,我们这是要去哪?”
风舒道:“去一个宁兄去过的地方。”
风舒居然还打起哑谜来了。宁澄知道他暂时不想说,便也没继续追问。他跟着风舒走了一会儿,又问:“风舒,霞云宫主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啊?”
风舒道:“许是不喜人议论他的长相吧。”
宁澄张了张口,差点就想问霞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却又觉得太过失礼。他想了想,问:“风舒,你总该见过宫主面具下的样子吧?”
风舒笑笑,答:“见过的。”
宁澄问:“那,宫主他——”
风舒没等他说完,便道:“来日方长,宁兄总有机会见识的。”
宁澄本来想让风舒形容霞云的长相,可被他轻飘飘的话一堵,却又不好意思再问了。他跟着风舒绕了几个弯,出了望云宫。
一路上,宁澄都在思考着霞云的事。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街道。
“等等,风舒,我们这是去?”
风舒转头望向他,微笑:“不错,是去阳柳居。”
……
你们就没更好的去处了吗?
堂堂文判,深夜拜访阳柳居,难道不怕被人说闲话?
宁澄看着越来越近的浮夸建筑,忍不住眼神死了下。
风舒见他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便停下脚步,柔声道:“宁兄若不想去,那就别去了吧?”
宁澄刚想点头,又忽然想起此行是要去帮花繁哄月喑的,万一他没去,不就错过了一场好戏了吗?
于是,他快速地摇头,道:“我想去。”
风舒似乎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有些失笑地摇摇头,领着宁澄进了阳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