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无中生友
暖泉一别以后,宁澄和风舒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虽然还是一起用膳、工作、就寝,可除此以外,进行对话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
有好几次,宁澄见风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迅速将话题转移到案子上,或是直接逃跑——例如现在,他又假装没听见风舒的叫唤,一下衙就直接头也不回地奔出忤纪殿。
宁澄知道这样逃避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可他认为自己还没准备好面对那晚上的事。这些天以来,他一直都努力不去看风舒的表情,害怕从那里头看见对自己的恐惧或鄙夷。
如今,宁澄对望云宫中的路线已经很熟悉了,除了只去过一次的栎阳殿和不曾拜访的武殿,几乎整个望云宫都被他跑遍了。本着躲避风舒的目的,这些天他一下衙就窝进藏书阁内,看看书卷什么的消磨时间,以至于查找书册的诀法,都被他练得滚瓜烂熟。
可今天,宁澄并没有看书的心情,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望云宫内走着。
走了好一会儿以后,宁澄决定还是去找个人说说话比较好。他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想起了花繁。
毕竟花繁也常去风月殿吐苦水,偶尔反过来也没问题吧。
于是,在半柱香的时间后,宁澄迈入了花雪殿的殿门。不巧的是,他刚进到花雪殿,便和一身黑衣的雪华撞了个正着。
“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雪华抱着一堆卷宗,眉宇间染着冰霜般的寒气。他眯着眼打量宁澄,一副看到脏东西的表情。
“雪判大人,宁某是来求见花判大人的。”
宁澄后退几步,恭恭敬敬地对雪华行揖礼。
在所有文判中,宁澄和雪华的交流最少。几乎每次见面,雪华都没给他好脸色看。因此,他在雪华面前也表现得最拘谨,生怕一个不小心给自己或风舒招麻烦。
雪华闻言,轻哼了声:“你倒是很闲。”
宁澄赔笑道:“还好、还好。”
雪华又瞥了他那身差役服一眼,道:“望云宫不养闲人,你好自为之。”
……我好歹已经下衙了,没必要这样说吧?
宁澄面上带笑,目送雪华离开了花雪殿。
雪华一离开,宁澄便踏步向前,叩响了右面的纸纱门:
“花判,你在吗?”
与风月殿不同的是,花雪殿两边的殿堂并不相连,而是在厅堂安上了两排纸纱门,生生将东西两殿隔了开来,只在中间留了个过道——而原因嘛,据说是因为花雪两位文判在审美上有严重的分歧,因此在雪华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安上了这些纸门。
宁澄来花雪殿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见雪华,因此他不曾踏入过西殿,也无从得知里头装饰如何。至于东殿……只能说,花繁的美学真是独具一格,宁澄完全能理解雪华想眼不见为净的心情。
“唔,又是哪位小可爱来找我啊?”
纸门后传来花繁慵懒的声音。如今不过暮色将临,想来他才刚结束巡城,回到花雪殿吧。
宁澄道:“花判,是我,宁兄。”
他面前的那扇纸门“嗖”的一声往上空飞去,留下足两人通行的空格。
“进来吧。”
宁澄跨入东殿,身后的纸门也随之降下,重新闭合起来。
虽已来访过数次,可在看见东殿那富丽堂皇、五彩斑斓的装扮时,宁澄还是不由得眼角抽搐。
花繁显然对那些有着繁复纹路、或是闪闪发亮的物件有着浓厚的兴趣,也很积极打造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这一点,从东殿内的摆设便可窥见一斑。
这座属于花繁的寝殿,垂挂了无数闪着金属光泽的锁片,上边雕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墙面大胆地涂上了桃红色,还贴了些干花、绒羽、扇面、孔雀尾翎等作为装饰,虽略显繁杂,却也还算错落有致。
宁澄的目光越过一堆风格各异的家具和晶体状的摆设,扫向半躺在塌上的花繁。那雕花的床架上挂了琉璃珠编缀成的帘子,被玉石夹子别在两侧。
花繁闭着眼,道:“宁兄是来找我用晚膳的吗?可惜今日我想早点休息,就不作陪啦。”
宁澄看了眼左右,拉了张瓷凳子在床边坐下。他道:“不是。我……我有一位友人,他遇上了些烦心事,想请教花判高见。”
花繁“嗯”了一声,道:“我很擅长帮人解决友人的事,宁兄且说来听听吧。”
宁澄踌躇了会,道:“我那位友人,有一位知己好友。他们平日住在一块,每日朝夕相处。虽相识没多久,却对彼此格外在乎……”他顿了下,道:“你能想像吧?”
花繁半睁开眼,似笑非笑:“完全能想像,请继续。”
宁澄清了清嗓子,道:“有一天,我那位友人,不小心对他朋友做了一些……一些过分的事。自此,他开始害怕被朋友讨厌,不敢看对方脸色,也不再与其进行公务以外的交流,甚至连同处一室都觉得尴尬。”
花繁道:“具体,是什么过分的事?”
宁澄咳了声,道:“就……他可能、可能不小心对朋友动了不好的心思,还被对方发现了。”
花繁挑了挑眉,道:“哪种不好的心思?”
宁澄有些困窘,道:“——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总之,那位友人现下不知该怎么和他朋友相处,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躲一辈子。可他又不知道朋友心中怎么想的,是打算就此翻篇,或是决定和自己断绝往来。”
花繁斜睨着眼,道:“所以,你就跑来找我商量对策?”
宁澄道:“嗯,毕竟这问题对于我……我那位友人来说非常严重,只好求助花判了。”
花繁笑笑,按着床沿坐起,道:“依我看吧,你那位友人,只是想太多了。既然他俩有那么深的羁绊,便不至于因一点小事,就把关系闹僵了吧。”他叹了口气,道:“嘛,喑喑是个例外,他这种个性会比较棘手一点。”
宁澄绞着手指,道:“可是,不只是一点小事……”
“我能猜出个大概。放心,问题不是很严重,你只要平常心和他相处就行了。”
宁澄一愣,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花繁笑道:“只是猜测而已。风兄对宁兄的在乎,我可是深有体会的。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和你断交,你就放宽心吧。”
宁澄这才发现自己暴露了。他面红耳赤地站起身,道:“谁、谁说是我和风舒啦?这是我友人的事,不是在说我自己!”
花繁失笑道:“好好好,不是就不是。”他起身挽了挽长发,道:“话说宁兄,之前我唤你小橙子,被风兄勒令改口,当初带你去阳柳居,隔日又被他警告一番,不准我再随便与你接触——”
他弯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风兄对你,可真是特别上心哪。”
宁澄第一次听说这些事,不由得一怔,道:“风舒那么说过?”
花繁道:“我骗你作甚。时辰不早了,你再待下去,风兄就该来找我算账了。”
宁澄看了眼窗外,只见天边已被染成了墨色,最后一抹红霞也消失在凹陷的山壁后。他想起花繁说过要早点休息,便抱了抱拳,道:“我先告辞了,多谢花判帮忙。”
花繁挥了挥手,道:“小事而已。快回去吧,别让风兄担心了。”
宁澄点点头,退出了花雪殿。他随手点了簇荧光,踏着缓慢的步子,往风月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回想自己和风舒相处的片段,确实是十分愉快的。
打从一开始,风舒就对自己十分友好、包容,而自己总是小心眼的那一方。
那夜,明明是他先占了风舒的便宜,可非但没好好道歉,还对人家爱搭不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宁澄心中愧疚,默默地想着该怎么和风舒道歉,直到走近风月殿以后,才停住了脚步。
他望着灯火通明的风月殿,看见风舒静静坐在檀木桌前,等待自己的身影。
风舒这几日似乎没睡好,面色看起来有点苍白。他端坐在木凳上,盯着眼前的菜盘子出神。
这样的风舒,看起来很令人心疼。
宁澄心中一阵绞痛,眼睛也有些酸涩。他深吸了口气,挤出笑容,然后踏前了一步,喊道:“风舒,我回来啦。”
风舒猛地转过头,撑着桌面站起。他的衣袖扫过一只杯子,里头的茶水倾倒,顺着桌面往下淌去。
宁澄忙挥手,将茶水蒸干,道:“风舒,你小心些。”
风舒看见宁澄的笑脸时,明显呆滞了。他动了动嘴唇,道:“宁兄,你……”
宁澄笑道:“怎么,风舒还在等我用晚膳?我回来迟了,给你道个歉啦。”
风舒抿起了嘴,眼角微微发红。他转过头咳了声,道:“无妨。今日的晚膳,有麻辣鸭脖、火爆双脆、香菇炖白菜、枸杞煨鸡汤……”
宁澄走到风舒身边坐下,道:“好香啊,风舒你不动筷吗?一会儿变凉了就不好吃了。”
风舒点点头,端了满满一碗汤,放在宁澄面前。
“夜里凉,喝点汤暖和暖和。”
他语气平稳,可捧着碗的手微微抖动,汤面上的葱花载浮载沉。
宁澄有样学样,也持起汤勺,捞了碗汤递给风舒:“喏,这是你的,快趁热喝吧。”
风舒接过汤碗,凑到嘴边就往里倒。他平日喝汤,都是用勺子啜着的,今日那汤还冒着热烟,他却径直灌下了。
宁澄忙道:“风舒,小心烫。”
风舒放下汤碗,嘴角有些红。他道:“不烫,再来一碗。”
宁澄又捞了一碗汤,这次风舒小心翼翼地举起勺子,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
见状,宁澄也捧起饭碗,开始扒起饭来。他吃了一阵,发现身边的人毫无动静,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才发现风舒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怎么,今日这菜,不合风舒胃口?”
风舒收回目光,道:“不,没事。”
宁澄道:“真的没事?”
风舒羽睫轻颤了下。他持起竹箸,道:“没事。”
“……对不起。”
风舒抬起眼睑,道:“什么?”
宁澄放下筷子,一脸认真地说:“对不起,让你难过了。那天的事,是我不好,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风舒微怔,道:“你不需要道歉,我……”
宁澄道:“嗯,风舒不介意就好。那这事儿就这样翻篇,如何?”
他不想听风舒道歉,毕竟这事错在自己,没理由风舒还要向他赔罪。
花繁说的对,风舒很在乎他,所以即使自己不吃辣,也餐餐准备两道辣菜,一日也不曾落下。
床头的小灯笼、腰间的银铃、每日晨起的早点、父母的墓碑……
风舒为他做的事,真的很多很多。
他想要好好珍惜这段感情,不想就这么和风舒疏远下去。
宁澄注视着风舒漆黑的眼眸。那里头装着星辰大海,既澄澈又透明。
这个人,值得世上所有的美好。
风舒也回望着他。两人在彼此的眼神中,读懂了很多东西。
良久,风舒道:“快吃饭吧。”
宁澄道:“嗯。”
两人沉默下来,虽不说话,心中都是暖的,比喝了鸡汤还要暖。
那一夜,他们早早就熄了灯,睡得比前几天都来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