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和亲
听见这话的时候, 楚滢腿一软,险些没从椅子上掉下来。
她看看面前百宜诚惶诚恐的眼神,几乎没有勇气转头去看苏锦, 头脑里只有满溢出来的震惊和不解。
不该啊。
她父后虽说是思想正统些, 向来秉承着皇家应当开枝散叶, 多子多福的念头, 但待人向来宽和,多有体贴, 对苏锦就更是颇有欣赏之意了。
即便是要替她和那额卓部王子拉红线,又怎么会特意点明要苏锦同去呢?
这办的是哪一门子事儿啊。
她来不及多想, 赶紧对苏锦道:“你不用去, 我就说你这几天忙累了, 身子有些不适,随便找个借口也就打发过去了。”
说罢, 忍不住低声嘀咕:“我去见父后, 我倒要问问他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反倒是苏锦, 微微笑了一下,不见有什么愠色。
“无妨, 我同陛下一起去。”
“苏大人……”
“于情, 既是太后唤我,我身为臣子和晚辈,没有推脱之理。于理,我是陛下的帝师, 随陛下见见异国王子,也是应当。”
面对满脸无措的楚滢,反而是他显得很平静,“陛下, 不要太小看臣了。”
“……”
楚滢终究是无法,怀揣着十二分忐忑,与他一同前往。
地方挑在时雨轩,是御花园中一处小小亭台,倒也雅致,他们到时,太后已经坐在里面,身边便是那额卓部的王子,竺音。
楚滢规规矩矩,上前行礼:“儿臣给父后请安。”
苏锦在她身后,亦行礼如常。
她原是绷着全副精神,心想若是太后要为难苏锦,哪怕是当场落了面子,受人指摘,她也得把苏锦给护住了,不能让他受半分委屈。
不料太后倒还是那般和蔼模样,只笑道:“没有这样多的规矩,快坐吧。”
又道:“今日原是哀家临时起意,见天气好,便想着叫你们几个孩子一同陪着,散散心,也热闹热闹,倒是让你们特意过来一趟。苏大人那边公务可忙?”
苏锦微笑道:“尚好,陛下如今励精图治,臣却轻松不少,多谢太后体恤。”
“那就好,哀家听了也高兴。”太后笑呵呵的,往旁边一引,“这便是人家额卓部的王子,你们也见过的。”
一旁的人便起身,盈盈冲他们行了个礼,笑得灿烂:“那夜宴席上便都见过了,竺音这厢有礼了。”
倒还是楚滢前世里记得的模样,只是更年轻些,活泼烂漫,和中原的世家公子相比,多了不少随意自在。
她也算不清他如今该是多大,只见雪肤金发,双眼像碧蓝的猫眼石一样,衬得一张小脸光彩照人,的确讨喜。
那边太后兀自在说:“听说今日你姨母她们,都去火器厂看了,咱们男儿家,便不往那里挤。哀家怕你一个人落了单无趣,就自作主张,让你来陪着哀家喝茶赏花,你可别嫌老头子话多。”
竺音顿时又笑,他中原话说得虽然不错,音调仍有殊异,听起来倒像唱歌一样。
“太后可别这样说,您要是不带着我一块儿玩,我就要闷死了。”
“瞧瞧,到底还是孩子。”太后摇头,抚掌而笑。
笑完了,又道:“可不是吗,你在这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又不懂得她们女人家的那些东西,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该是闷得慌了?”
说着就冲楚滢努努嘴,“要是无事,便叫皇帝带着你,看戏也好,骑马也罢,多寻些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乐子,要是嫌宫里实在无趣,只要带足了侍卫,出宫也是可以。”
“……”
楚滢嘴角一抽,低头默默喝茶,眼神里有那么几分难以名状。
太后这是,竭尽全力给他们二人之间制造机会不成?那也不能将她这个皇帝,活生生当做陪吃陪喝的。
何况,也不知自从祭天那回遇了刺客,和苏锦联手将她强按在宫里的是谁。
那边太后却仍在说:“你要是嫌皇帝也无趣,有什么男儿家的话,不好意思同她说,那便去找苏大人,苏大人见识既广,性子又好,远非寻常男子可比。”
“……”
楚滢抽搐的嘴角,便再也放不下来了。
她怎么听这话,都像是先把高帽子替苏锦戴上了,就差明着说,苏大人明事理,识大体,定然不会小肚鸡肠,你们往后同在后宫,相处定能和睦。
这人还没入宫呢,就差急着把哥哥弟弟先认上了。
她实在是不明白,她父后往日里处事稳重,人也和气,对苏锦不是还颇有好感吗。
上回祭天遇刺之后,苏锦伤着,她躲在被子里偷听那回,还亲耳听太后问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意思分明是,只要苏锦点头,对他入主中宫一事,他老人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同朝中那群成天喊着礼法出身的大臣比,已是不知开明到哪里去了。
那眼下又为什么,非得当着苏锦的面这样说话,这不是明晃晃地拿刺扎他吗?
而竺音不知道这其中关窍,还在一味点头,笑得眼睛亮晶晶的,“那是再好不过了,我那天宴席上都被惊呆了呢,大楚的帝师竟然是位男子,还这样年轻又英俊,实在是让人佩服极了。”
苏锦听着,也少不了有几分不好意思,和气道:“实在谬赞了,王子年纪轻轻,便能将中原话说得这样好,随使团出访,亦是少年英才。”
他们倒是客气来去,只有楚滢夹在中间,如坐针毡。
她也颇有一些纳闷,明明自己什么亏心事都不曾做,怎么就突然生出了一种后院起火的离奇感受。
那边太后见二人言谈亲切,大约是颇为高兴。
他拉起竺音的手,轻拍了拍,仿佛寻常人家老父一般慈爱,“这样乖巧的孩子,让人怎能不喜欢呢。你母亲倒是心眼儿大,这样好的儿子,也舍得送到咱们大楚来。”
楚滢听着,就忍不住在心里摇头,暗自道,这便是父后您想得简单了。
前世里,这竺音王子,她倒是的确收进了后宫的。
当时她失了苏锦,了无生趣,正逢两国议和,使团来访,这些场面上的接见礼节都是硬撑下来的,对这王子没有半分兴趣,只打算拒绝了事。
无奈朝臣纷纷力劝,说将人家送来的王子原封不动退回去,实在过于失礼,对两国相交有害而无利,最后说动了太后来劝她。
那时太后对她道:“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的性子,也是再明白不过了。但是咱们皇家的人,许多事不能单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额卓部不过是要一个王子摆在宫里,你若是不喜欢,让他住着也就是了。”
她自是无所谓的,反正没了苏锦,往她身边塞谁都是一样。既然各方都希望达到这么一个结果,那她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
于是,竺音就这么进了宫。
她原本以为,他会如同倪雪鸿的儿子,她的另一个君侍倪欢一样,幽居深宫,守着活寡,只领着俸禄平静度日。
说句实在话,假如他们私底下生出些旁的念头,想与宫女或是侍卫有些苟且,只要偷着来,别闹上台面,她倒是也全无意见。
但是这位额卓部的王子,倒的确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据她那些年所见,他对所谓帝王恩宠,看得很淡,反倒是热衷于学些中原的文化和技艺,若是碰巧见了楚滢的面,便是直爽自在,有什么说什么,要是见不着,也绝不想着找她。
但凡他主动往楚滢的面前凑,她就知道,他定是要求些菜种啊药材之类的,给他的母国送回去。
他感兴趣的东西挺多,唯独不包括她这个皇帝。
所以今生的楚滢听着太后这话,就不由得在心里叹息。
人家额卓部的汗王哪有什么舍不得的,这分明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只要待在大楚的后宫里一天,就能源源不断地替他母国谋求益处。
从这一点上说,虽然他不如苏锦和叶连昭,出将入相,不让巾帼,但倒也是个令人佩服的男子了。
“阿滢,在想些什么?”太后忽地出声道。
楚滢眨眨眼,才发现自己忆起前世,有些出神了。
“没什么。”她放下空杯,一旁的侍人察言观色,便立刻上来添茶。
她随口就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吧,倒是很清香,喝来甚好。”
不料太后笑她:“茶是新茶,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你的卿云殿里不是也有?早些日子便送去了。怕不是你在这里,瞧着他们少年人赏心悦目,倒来装模作样夸哀家的茶好。”
她心道,您老人家这一条红线,都称不上是牵了,简直是在天女散花,抛到哪儿算哪儿。
她也浑然不知太后今天是怎么了,这样心急,只能装作没听明白,伸手去拿糕点,一边道:“茶喝多了,这会儿却稍有些饿。”
拿到手上的是红豆糕,里面夹着软软绵绵的豆沙馅儿,间或有几颗没化开的红豆,咬在唇齿间,倒也颇有意趣。御膳房熟知主子的口味,糖放得少,倒也不甜腻。
“这个味道不错。”她说着,顺手就给苏锦递了一块,“你也尝尝?”
糕递到苏锦的掌心里,太后垂眸瞧了瞧,微一抬眉,到底没说什么。
苏锦在人前似是有些怕羞,像是想阻拦她的模样,却也来不及,只能默默从她手中接过,低着头,好像怕人窥破了什么,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楚滢在一旁吃得眉开眼笑,别提心里多自在。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父后您看好了,您的女儿心里只有苏大人,虽未有夫妻之名,人前人后却也不避讳,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您也别大惊小怪,若不是您在场,我原该是直接喂到他嘴边的。
太后瞥了她一眼,不作如何,只对一旁的竺音道:“来,说了这会子话,也该饿了,你也尝尝,不知宫里的点心合不合你的口味。”
竺音睫毛闪了闪,望着楚滢,“陛下,这糕是什么口味呀?”
“是红豆。”她答他。
对面就点点头,“哦”了一声。
楚滢是心烦太后今日胡乱安排,但对这异族王子,倒并不介意,也是心里知道他全无那方面的心思,并称不上与苏锦为敌。
便顺口道:“红豆你也不爱吃,旁边那盘是玫瑰馅儿的小酥饼,吃那个吧。”
说时没细想,话一出口,却见太后目中顿时露出些许讶异。
“你倒是个贴心的,”他笑道,“哀家方才还心里道,也不知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没想到你倒是先摸清了。”
他目光在两人间来回一番,十足慈爱,“这几日你们竟私下碰过面吗,哀家还不晓得。”
楚滢陡然一僵,恨不能掌自己的嘴。
前世从这竺音入宫,到她仙逝重生,都快有十年的日子了,再如何不上心,三不五时也能遇上一回,只当是个常来常往的熟人,他的口味偏好,还是知道的。
偏就她嘴快,非要多此一举。
她一慌,就赶紧拿眼角去瞟身旁的苏锦,只碍于在人前,不好做得太明了,唯恐让太后觉着是苏锦醋意重,回头对他生出什么看法。
苏锦只垂眸静坐着,一派安宁谦和,像是眼前种种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似的。
那边竺音倒是天真烂漫,一边高高兴兴捧了玫瑰小酥饼吃,一边道:“没有没有,我自从宴席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陛下,陛下大约也是猜的。”
楚滢只觉得后背一片冷汗,在心里真心实意道,朕谢谢你,留朕一命。
“嗯,朕也是想着西域产玫瑰,大约这个吃得惯些。”她强撑着笑容,匆匆敷衍。
她也不顾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在桌子下悄悄伸过手去,寻到苏锦的手握住。
苏锦躲了一下,没躲开,在人前又不好动作过大,显露出来,终究是无法,让她给握住了。
她刚一握上去,心就忍不住颤了一颤。
她已经是自知出错,满手冷汗了,他的掌心竟比她还潮,冰凉一片,全不似有生气。
凉得她心口猛地疼了一下。
她的苏大人,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乱,在有些人的口中,简直是沉稳得令人畏惧,毫无男子的柔软模样了。
她何曾见过他这般。
她只能去摸索他修长手指,不顾他闪躲,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扣住,好像只有十指紧扣,才能笃定他仍在她的身边,不会逃开了似的。
说是有桌子遮掩,不过是这听雨轩中的一方小桌,四人围坐,近在眼前。她毫不疑心,她这一番动作,绝称不上隐蔽,早已被太后尽收眼底了。
她只牢牢攥着苏锦的手,片刻也不松。
若是太后真要发问,她便当场豁了出去,直言此生非苏大人不娶,也自始至终只要苏大人一个,又能如何?
上辈子她已经把皇帝的本分尽到了,重活一世,她只为了她的苏大人。
太后却终究是没有做到这一步,眼皮子底下瞧着,也只当没有看见,转开了话头去,只闲话一些家常。
楚滢早已是没有闲心听了,不过端着笑脸,随口附和着,心里却只盘算一会儿赶紧回桐花宫,该怎么哄苏大人。
眼见得好不容易,那边说罢了话,竺音笑眯眯地告退了,她赶紧也跟着起身,“那儿臣也……”
刚开口,不料却被太后截断。
“急什么?”他道,“人家是客,哀家怕他坐得久累着了。你们两个是自家孩子,就不陪哀家再坐坐?”
楚滢的笑脸僵了一僵,却也无法,只能重又坐回去。
太后倒也不与她迂回,单刀直入,“阿滢,这额卓部的王子,哀家瞧着是个可人的孩子,你觉着呢?”
她也干脆得很:“我瞧着也很好,只像自家弟弟一般。”
对面睨她一眼,“别打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哀家说的是什么。”
“……”
她努力扬着的嘴角都快挂不住了,只觉得无奈至极。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强硬忤逆太后,她虽不是他亲生,这些年太后待她也实属不薄,若她闹得太难堪,也未免不孝。
但要她收竺音入后宫,她又是一百个做不到。
犹记得前世里,她丢了苏锦之后,但凡不必上朝的日子,便是夜夜酒醉,一场大梦直到日上三竿,撑起身子来批阅奏章,直到深夜,周而复始。
后来,更是听了一些人的进言,从各地搜罗来许多方士奇人,在宫中修建起丹炉房,炉鼎旺盛,日夜不休,但凡是听闻什么法子能让她回到过去,将苏锦还回来,不论听来多荒诞,她都会大手一挥,流水般的金银便拨给下去。
她什么谎话都听,什么妖言都信。
朝野传闻,当今陛下在朝政大事上,样样明白,从不耽误,唯独在方术丹药一项上,痴迷贪恋,劝阻无用。
太后不是没来劝过她,到了卿云殿门前,见她刚服食了丹药,浑身大汗,满面通红地躺在榻上,看了她许久,最终只垂泪道:“见你今日这般,哀家倒想这把老骨头当年是替他死了。”
他如今有此一举,只是今世的他还不曾明白,苏锦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
她望着面前太后,心里道,父后您不知道,前世里女儿苦熬了多少年,将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才换来这样一个挽回的机会。
人当惜福,不可随意挥霍。
如果她胆敢三心二意,伤了苏锦,遭了天谴,醒来发现仍是一场大梦,该怎么办。
“父后,”她无奈,语气却坚定,“儿臣实在无意。”
便是太后要如何不悦,她也认了。
太后却是眉梢一挑,“哀家不意外。”
他抬眼看着苏锦,似笑非笑:“苏大人,你怎么看?”
“……”
楚滢心里一紧,暗叫父后您就别折腾人了。
以苏锦的身份,这话如何答也不是呀。
“瞧您说的,”她忙着抢过话头,“这是儿臣的事,苏大人能做得了什么主呀。”
太后多看了她两眼,忽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罢了,”他道,“苏大人,哀家信你,替哀家劝劝皇帝。”
这一句话,楚滢从出听雨轩的门,一直到进桐花宫,都揣在心里,只觉得一路忐忑,连路都走不利索。
好不容易将苏锦堵在了寝殿里,她忍着腿软,上前拉他,“苏大人。”
这人一路回来,神色宁静,少言寡语,此刻也并不作色,只安静站在她面前。
这才更让人又怕又不知所措。
今天这一番,任是换了谁也要吃心了,即便苏锦比寻常男子大度许多,终究心也是肉长的,又如何能不难受?
她刚想再哄,却见他忽地抬眸,眸子里竟有些她看不懂的神色。
“太后让臣劝陛下,”他轻声道,“陛下,愿意依着臣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