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高皇帝立国后吸取前朝教训精简禁内,宫妃等级并无从前那般森严,她方才在殿上应答还算得体,最后终于得了太后点头,赐下一个宁字。
就是不知道这宁,到底是夸说她不言语时显得静态,还是在敲打后宫应当本分些。
太后只要一天不主动点破,她都可以当作是前一种情况。
见着小姐终于从殿里退出来,连翘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偏偏顾忌周围还有旁人,一副想快不能的样子走将来搀住她。
宋知白面上不悲不喜,她一时也不知殿内情形顺不顺意,只念着小姐一会子若是提起,只管劝慰尚有可往上攀的地方,不必如此着急,一面扶起小姐往外走,絮絮说些解闷的话。
她分到摇桂洲,连翘便在等候时打听好了所在。
“方才我都问了,摇桂洲可是个好地方,院里头栽了一棵香桂,现在正是盛开的时节,在树下呆会就沾得一身香呢。”
看着对以后的住处有无限期盼的少女,宋知白由着她散发烂漫幻想,心底却更对太后警觉两分。
虽然最后被她圆了过去,太后仍是比她所想还要难缠,不仅单单将名字拿出来说道,末了还单将摇桂洲给了她,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对于宋家颇多抬爱。
太后的反常作态令宋知白多了几分忌惮,可思来想去也没个证据,且先搁置起来。
毕竟……
天家的事情向来复杂,圣上掌控欲强,太后又盘踞后宫不肯放权给皇后,母子不亲厚,日后必有一争,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到时候不便也不能插手家事,唯有头疼着走一步看一步才是。
入宫随行简装只带了几箱东西,悉数替她搬去了摇桂洲,因着摇桂洲距帝王所在虽远,离着这里却挺近,女官引路下倒是没费多少功夫。
禁中等级森严,一砖一瓦皆按规格搭建,本来无甚新意,可那棵长出宫墙寸许的桂树摇曳芳枝透出一片金黄,迎秋风送来一阵阵清香时,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得了空寻人修剪一下吧,”连翘俨然已经把这里当作了另一处家,开始谋划起来,“挑些好枝子,留在房里增香也是好的。”
宋知白却另有想法,她望着长势喜人的香桂,被勾起一点回忆,“若是没有违宫中的规矩,就任它长吧。”
她不懂什么园艺花鸟,只是下意识觉得这样更合眼缘一些,似乎也更像记忆中的那棵。
权当一点慰藉罢了。
还没进摇桂洲,便有宫人迎在门口行礼,粗粗一看有五六人,宋知白忍下将这些人编成一支小队的想法,让他们起身。
本欲说几句杀威,让这些宫人明白自己并不好拿捏,待看清他们的脸后,宋知白倒有几分失语。
面前这五六人,无论男女都是一副鹅蛋脸杏仁眼模样,笑与不笑俱一脸喜气,虽还是能分出谁是谁,但看着实有些令人眩晕。
宋知白记忆极好,在军中几日便可唤出同营将士的名姓,现在竟犯起难来,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比她更紧张的是连翘,当初能得到小姐贴身侍女的位置,固然有阿娘在府中侍候多年的原因,但不也是因为她生得讨喜颇得夫人喜爱吗?如今这些宫人个个身上都有她的影子,怎叫她不着急?
原就听那些妇人说宫中有不少勾心斗角的腌臜事,想着若是入宫定要护着小姐周全,谁知一进来竟先斗到她这个小侍女身上,要和她分宠来了!
心中堵着,又见着小姐半晌没有说话,连翘索性拿起贴身丫鬟的做派,灭灭这些人的威风。
“既然入了摇桂洲,便算自家人了,若是忠心,小姐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倘若里头有为着点蝇头小利就背主的白眼狼,也决不轻饶,好叫这不是人的东西吃尽苦头。”
“你们听明白没?”
宫人们皆点头称是,就差没有赌咒立誓宣效忠诚。
宋知白轻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你们是汪大人选送的吗?”
虽是问句,她心里倒是有了七八成把握,选择此刻问出,不过是想试探一下他们是否可以归化。
眼下二人即使同为圣上办事,宋知白还是更倾向于在宫内有自己的人,免得日后受人辖制。
汪献挑出的几人都是在宫里头沉浮好几年,心性沉稳懂得规矩的,见小主这么快就猜到背后的人物实在惊异,干脆坦荡承认。
立在最前头的宫人大约是这群人的领头,自称白及,言语间皆是十分恭敬,“汪大人也是一片好心,怕小主初入宫中不习惯,才挑了我们几个过来侍候。”她话头一转,再度表忠心,“小主可放千万个心,我们拎得清孰轻孰重,既然换了主子,就断然没有顾着从前的道理。”
勉强点头应下,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安,许是因为汪献这人太闲,她又看不得闲人的缘故,宋知白按下不表,听他们剩下的报名字。
好哇,什么白及红药,就连名字也要和她的一起凑趣,连翘在宋知白看不见的地方努嘴,心里对那个汪大人的不满更增几分。
别管他是什么西厂厂督,又掌着批红,今个就算真人在这,连翘也要在心里朝着他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过小姐哪是那种只顾表面的轻浮人,仍点了自己操持院里大小事务,连翘深感受用,更是使出十二分的看家本领来与他人交接,赶着宋知白去歇息。
她乐见其成,叫白及红药随侍,预备进屋子歇息会。
在石榴透雕的美人榻上坐下,宋知白觉着头上的重量也好似轻了些,笑着问他们二人,“你们有谁会玩棋的么?”
红药年纪更小些,听到这话连连摇头,就差将不会写在脸上,宋知白也不为难她,打趣几句便准她出去帮忙,转向白及,言语间依旧有几分玩笑的意味。
“若是你也说不会,那我可不依了。”
白及看着依旧是个水灵灵的姑娘,内里已十分老成,方才几个照面或多或少摸到了新主子的脾性,耳廓染上淡淡红晕,说不合规矩也没阻止小主摆开棋盘的动作,只能在榻浅坐下,捏起一枚木质的棋子。
她迟迟不落子,便听得小主笑道。
“不会的话行五子连也可。”
宁小主的凌冽就像一柄快刀,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掷出,不用时就消散的一干二净,教人总觉得是自己瞧错了。
果真话头一转,微哑的音色里裹挟几分摄人心魄,“不过这棋局总得有些添头才好。”
难怪汪大人对小主如此拉拢,概因他们都是一路人,遇海填海,遇山伐山,哪怕会绕弯儿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心下百转千回,白及轻声问,“不知小主想拿什么当添呢?”
宋知白眸子里有的是她不熟悉的情绪,若是白及见过大漠荒野游荡的狼群,或许能找到相似之处,可她自小进宫陪伴吃斋念佛的太妃实在无缘得见,此时此刻仅能勉强描绘。
自北而来的风会吹着任何小舟往南。
“用问题来赌。”宋知白畅快起来,“你若赢我一局,便允你问我一个问题,若可答我必言而不尽,不能也以实告知,反之亦然。”
“愿赌吗?”
说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白及岂有推拒的道理,执先手于棋盘上落下一子,候着对方落下一招。
宋知白识字与学棋几乎同年起始,授棋的师父为了让她觉着有趣,就是先从五子连教起的。
寒星溪月疏星首,花残二月并白莲,雨月金星追黑玉,松丘新宵瑞山腥。小小五子开局却有数种变化,以所长搏他人所短,取胜本是易如反掌之事,但宋知白却另有打算。
中间连翘进来禀报过一次,见二人弈棋,又自觉退去吩咐他人不要打扰,两人心无旁骛你来我往,最终知白棋差一招,输了第一局。
白及也有些意外,之前心中构想的许多话此刻都没了用处,怔怔看着笑容在小主脸上愈加放大,有着套之感,“小主……”
从来都是主子问话,现在颠了一个转倒叫人无所适从,白及无意识搓着双手,她确有疑问,但若是真的问出……
一双红润的手往案几上一搁,宋知白展颜,蛊惑似的抚平她紧张的心绪,“愿赌服输,问吧。”
“奴婢、奴婢想问小主是如何与汪大人认识的。”
汪大人虽然常在外行走,得天子特许外置产业,但终究是宫里的人,小主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琢磨不透二人如何相识,若问了是她越矩,若不问,心中老像是被大石头堵住,慌得很,干脆一并抖落出来——
反正是小主先起的头不是?
宋知白眉梢轻挑,咂摸出一点味道来,早听说深宫寂寞,本朝规矩又宽泛些,宫人结成对食也不新奇,又联想到白及与连翘是一个类型,莫非汪献将人送到这里来,是想让她看在二人共事,白及亦惹人怜爱的份上,让她多照拂几分?
如此一想便万分合理,宋知白原想借着弈棋赌局的事情问问这送来的人中是否有把柄捏在汪献手中不得以为他卖命的,若有可出手解决。
如今看来你情我愿之事,反倒多插手了。
想归想,解释还是要解释清楚,宋知白索性将那日发生之事略去关键人物讲了一讲,重点放在汪献儒雅随和知恩图报上,简直昧着良心将这人夸了又夸,总算见着面前的女子暗暗松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她就说汪大人是顶好的君子,宫里难得的大善人,总是为了别人着想忘了自己。
外有恰有女官送衣帛过来,宋知白顺着棋局结束让她也帮着出去清点,转眼叫来了连翘。
“你这几日留心考察,提一个人做副手。”她想了想,安慰道,“你是我从宫外带来的,做事我最放心不过。”
连翘很受用,听了这话欢快地应了一声,眉眼弯弯,“小姐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不曾?”
“除开白及,其他人你再看看。”宋知白目光落在还未收拾的棋子上,“也不要慢待她,分配些闲散活即可。”
汪献展露诚意让她庇护他的人,她应了,但也不要指望她能容许一个身心都是别人的宫人在身边。
即使同为一主,此人也值得万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