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夜间被旧梦裹挟,白日醒来时依然要仍装作无事发生,宋知白第二日方醒,就抽着连翘忙碌的间隙取一页小笺翻了那布帛的内容,托混作店小二的旧部送了过去。
上头确确实实是北贞文字,不过传递的信息倒是十分简单,与其相信是为着报平安,宋知白更偏向于其中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密语,因而译后接着写道。
“此物并非面上那般简单,还望大人警惕二三。”
小笺封好之后还浇了蜡上去,朱红色的蜡滴压得扁圆,看这规格也不似辑事厂寻常收的密报,关得特意将它和那堆密报隔开呈上去,果然瞧见督主先拿的这封。
也不知是什么好消息,叫督主看了好几遍才肯焚成灰,关得八卦之心隐隐升起,伸长脖子去瞥那在盆里燃火蜷曲成一团的纸张,好不容易见着小笺上的字,不免大失所望。
这字遒劲有力,处处透着一股锋利在里面,怎么可能是女子所写,他原本还盼着能迎来一位主母,原来还是盼铁树开花更实在些。
今日原是宣旨进宫的日子,如宋知白这般走关系的秀女们选秀的程序也精简不少,只需见太后和圣上一面,就已是宫里的娘娘妃嫔了。
连翘也是觉得胜券在握,今天整个人都溢着一股洋洋喜气,又是张罗着给自家小姐梳洗打扮又是给客栈掌柜塞赏钱的,简直不亦乐乎。
看着连翘在前面硬塞,部下一个劲摇头,看向她的目光里都带着几分惊慌,宋知白没忍住笑了出来。
“拿着便是,”她不知说给谁听,“在外头可快活多了,拿着这钱还能买点烧酒吃吃呢。”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部下也不再推辞,将钱塞进腰带里对她微微点头,仍混在店小二里做些打杂的活计。
宫里接人的马车不一会就到,负责接引的内监格外客气,连道恭喜贺喜,接了赏钱之后更是吉祥话一串接一串,叫连翘自愧不如。
她这次回京所带的东西本就不多,那些女儿家时兴的衣服还是前段时间才采买的,几个箱子再加上一个随身丫鬟在旁人眼里是有些少了,但这位姑娘周身自有一股淡然态度,让人不敢小瞧,仍端出十二分的精神引她登车,待坐稳后方发动。
车上放了细软的垫子供人依靠,此时也没什么事可做,索性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等一时三刻马车颠簸停下,听到外头小内监的通传声,宋知白才徐徐睁眼,伸手让连翘扶下马车。
为了和宋怀瑜的身份分开宋知白可谓下了不少功夫,小到习得两种不同字迹大到仪态走姿无一不琢磨,为的就是纵使有人恰好见过他们两人,也至多感叹兄妹二人眉眼相像,而不会将彼此联系。
虽已深秋,外头的阳光未减,仍悉簌簌洒在自马车上踩凳而下的少女身上,透红的肌肤受着明艳的光,柔和的仿佛自己发出亮来一样。
秀女们里有几个姿色稍逊的已暗暗朝这边投来目光,明媚少女却浑然不觉,径直朝这边走来,目光与之相触。
只因是笑着的,凤眼也似被蒸掉凌厉只余满满清冽,望进眼里有如跌进一汪清泉,再加之面色孱弱,教人不忍心说出什么重话。
她看上去原想和这里的众位秀女行个礼,奈何身子似乎不大好,稍稍一动便有些气喘,只得弱弱俯身,“各位姐姐万福。”
有几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善心姑娘都想搀她一搀,余下的看出这是个病秧子之后也不再费心留意,宋知白如愿以偿,等在面圣的秀女堆里无人叨扰可谓分外自在。
不一会就轮到他们这班,前头出来一个长得有脸有面的内监通传一声,这头就得排的齐齐整整进去了。
这些秀女头上皆珠环玉绕华贵非常,走起路来却屏气敛声,不见步摇珠翠相撞之声,她下意识想着要不将这套法子也带进军中刹刹新兵蛋子的锐气,又想起自己已身在宫闱,只得先记下,待脱身之时再徐徐图之。
圣上与她心里都门儿清,无论是宋怀瑜还是宋知白,都是在宫墙外头发挥的效用更大,现在国力并不强盛,外有北贞诸国虎视眈眈,内有蛀虫啃咬国之栋梁,让她进宫查探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到了日子还是该放人的。
心神流转间,已是御前。
天子与她早已见过多次,也没有什么新奇可看,比起旁边佯装镇定的秀女,她是真真切切地觉得百无聊赖还不好叫人看出来。
景帝右侧坐的是当朝太后,在泛着佛经纸色的香炉缭绕下坐的依旧端庄,她其实也不很老,依旧能寻出往日的风华,周身的威严却将她那些妍丽压的死死的,叫人不容忽视。
左侧坐的则是皇后,不过据传言这位新后并不怎么得帝心,现在只待在位置上寡言少语,当一尊精致的菩萨像。
宋家是站在新帝身边的,“宋怀瑜”更是文臣口中十成十的帝党,自是知道圣上和这两位关系都不如何,一是先帝在世时赐下的姻缘,一是虽为亲母子却给他人教养,践阼后才加封的太后,倒是能体会到其中的一些玄妙。
不过更让人在意的,是太后李氏背后的世家。
世家本就盘根错节,如女萝般稍有土肥便急速发展,扯出叶子带着根须,先皇在时日子过的实在荒唐,才让这些高门将手渗进朝廷各处,甚至一路蚕食起边塞将士们的军饷。
寒冬腊月衣服单薄,终年食不果腹,这些滋味她早些日子去军中的时候便已尝过,更不可想象那些卫所的战士是如何忍耐过一日又一日的。
柱子里的蛀虫总要想办法除去,否则大厦倾颓便快在眼前。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灼热,宋知白忙敛目低垂,回避间目光落在一旁垂立的汪献身上。
这人似有千百种面孔,那日在城门面对陈越之时颇为倨傲,私下里却润泽似玉,今儿见了,除了样貌出众,又和那些个寺人好像没什么两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和他不相干。
他何尝没有注意到立在秀女之中的知白?四年前远赴戎机,他于暗处埋下的眼线递信回来说她过的并不算好,在军中就算拿着被盘剥好几层的粮饷也要分给那些军户,以示同甘共苦之心。
瞧着她一路迅速成长起来,收人心、斩贪吏、简在帝心,他彼时腹背受敌抽不出手相帮,心里终究觉得还是亏欠的。
入了宫廷为圣上处置好心腹大患,将来想必更得重用,他将她视为自家妹子,原该感到高兴才是。
偏偏今天见着她愈发明媚的模样,心里倒是像缺了什么似的。
宋知白不知他人是怎么想自己的,知道了大约也不会放在心上,只又看了汪献一眼,心思便又活络起来。
这人看起来也忒闲了些,选秀这种小事也劳得动他出面随侍,想必是西厂的事情还不够忙,若是日后确认了此人可信,不妨将一些不甚重要的事务分给他们,算是给手下减轻负担,让他们好做些更值当的事。
边塞安宁总不能只靠着打打杀杀,若是有法子使得北贞和其它诸盟争斗一番,定然能省下边塞防守不少力气。
前面有人传了名字,想必是到她了,宋知白上前一步行下大礼,流云髻旁边簪着的明月珠贴脸垂下未发出丝毫碰撞之响,一静一动间无丝毫失礼之处。
她原来也不喜这世人施与女子的众多规矩,如今却是不得不暂且遵从。
未曾想宋知白欲平常度过,有人却不让,明堂上的太后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对眼前的妙人儿起了兴趣。
“直沽知府宋城之女?”听了寺人报上名,她眼中流过华彩,“予倒是见过你小时候,那时瞧着健健壮壮的,长大了反而清减不少。”
太后言语间有爱惜之意,仿佛真为了她身子不好而忧心似的。
“知其白守其黑,倒是个会起名字的。”
兄妹俩的名字原都是母亲取的,……母亲来处与这里风俗不一,父亲也总依着她行事,哥哥取名为宋知白,取得是“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里的字,盼的就是他不要遗传了宋家相传的倔脾气,也懂得些和光同尘的道理,待小两岁的妹妹出世,又期望长在闺阁中的女儿多些才学,从怀瑾握瑜里寻名字给她。
父母大抵都是这样,盼着个个出息,又怕着实在太冒尖被风摧折去,从名字里小心翼翼地寻着平衡之道。
若不是后头有道人来访促他们交换了孩童的名字,她今儿该叫怀瑜的。
察觉太后话中有话,宋知白自然不敢怠慢,收敛神思恭敬道,“太后谬赞,母亲为我择名,实是盼着我除了分内事其它无须忧愁,旁的也没什么可以期望的。”
对儿女的心思她大概也体会过,只是错过了那个时机,后面便怎么都补不回,太后微不可察地瞧了瞧皇帝,再望向宋家女时语气多少松缓了些。
宋知白一看便知无须再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