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宋知白刚从酒宴上下来,哪怕没有喝醉也染上不少酒气,他进来时带来合着木香的清风一下子冲散了车厢里的味道,让宋知白脑袋愈发清醒起来。
人都已经在这里了,那么车夫被调换也是能猜到的,宋知白也不与汪献寒暄,单刀直入道。
“汪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情?”
若是因为今天赴宴之事,宋知白已经想好说辞,不过她总觉得这个人不会那么无聊……
明明是他挑开车帘上车的,现在倒显得不怎么自在,只一直竭力克制才叫宋知白并未发现。
京城中知道宋知白担着两个身份的也就圣上和他,在确认了旁边无人时,汪献还是愿意唤她本名的。
知白二字堪堪涌上唇边便被他压了下去,汪献扭过想要一直望着她的眼,竭力使自己更专注于即将所托办之事。
“听闻京营里有通胡语的人,我恰好因案子得到一物,还望姑娘……”
之前那次见面隔得远,宋知白并没有怎么细瞧他,现在两人距离不过几寸,反倒让她看见这人温润的眼,荡着柔波一圈一圈将人推去。
念头刚出来自己都被吓一跳,宋知白不由捏拳咳嗽几声,心中很是唾弃自己忘了正事,又见着汪献笑意清浅,不免更加心虚,索性一口应承下来。
汪献方才见她不知为何走神,原本以为她听到西厂风言风语开始顾忌起来,现在得了点头心里忽地轻松,从袖里掏出那块包裹破布的丝绢递了过去。
一面递还不忘叮嘱,“这里头的布甚脏,难为宋姑娘了。”
宋知白在营里见过不少被染的血迹斑斑的战报,见着这个也没有负担,径直接过装进暗袋里,许是汪献现在独身一人,亦或者对方展现的太过柔和,让她对着一个见面不过两次的人开起玩笑。
“都说西厂锱铢必较,这外头的帕子怕是到时也要一起还的吧?”
本来调侃一番,也不指望汪厂督作何妙答,谁知他倒是看上去极为认真,“西厂的东西是拿不得,但这帕子是我自己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若是宋姑娘喜欢,我可以差人给姑娘置办新的。”
宋知白哑然,若是半刻钟前,她大概还不知道怎样的人物才算极会官场逢迎的,放到现在总算清楚了,这标准其一便是嘴上面上都得显得极为诚心诚意,还要把握一个度,让人听了讨巧又不至招来厌烦。
这样一门学问被他钻研如此之透彻,实在叫人甘拜下风,也让她心里忌惮,不愿与之深交。
“这件事交给我就行,不知道和大人在什么地方交接?”她打定主意走,若是交代完事汪献还没下车的意思那就她走,左右不过几刻钟,完全赶得上连翘回家的时间。
“姑娘遣人从西厂南门底下递消息即可,”他犹豫一瞬,说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若我记得没错,姑娘明日便要领旨了不是?”
宋知白心里狐疑起来,“正是,不过汪大人放心,我会在那之前帮您问出来的。”
眼前会北贞话的就她一个,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与北贞的那一丝半点的联系所以才做出需要人帮忙的样子,实则回客栈之后点起一盏灯一会就能完成这个任务,算不上艰难。
做出这样与本意南辕北辙的解读实在可爱的紧,他许久都没有这样自内而外地透出笑意过了,但想起之后要说的事,汪献原本松快的心还是坠了下去,俊秀的眉毛微拧在一块,于暗里叹出一口气来。
该说的总避不开,往事总不能因着不去看它就不在那儿,汪献几乎可以预料到说出后眼前的小姑娘会作何反应,是暗中疏远亦或者对他厌恶已不甚要紧。
总比她行将踏错,一步步将自己陷进死胡同里要好。
“宋姑娘这些年费心费力地寻白家剩下的哥儿姐儿,不仅仅是怕他们受欺辱吧?”
汪献见她睫羽震颤,胸口好似也被狠狠抽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仍选择继续撕开表面的一派平静。
“当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少大族士官都受了牵连,里面本就一滩浑水,再加之白氏一族是否真的无罪还未可知……”
宋知白赭色眼瞳逐渐紧缩,最后一点残存的笑意也彻底抹去,两只本就透着酡红的手死死彼此扣住甚至透出了血色。
强忍下教训他的冲动,却没办法克制咯吱作响的牙齿,嘴里一股淡淡的腥甜——她不小心咬破了舌头。
本该是肆意生长的官家小姐,在父兄宠爱下顺心而行,如今过早被磨出刀锋,与他注视间只可见虎视狼顾,像是汪献已在荒地里被豺狼扑倒,这兽类欲生啖其肉,“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又怎可妄下定论!”
汪献听着她言语之定,态度之坚,满是无可奈何。
她已不是那个需要他人照拂的小姑娘了,曾经或许是她在严冬的时候来寻他玩,最后由他一路撑伞送回,现在是她去接一柄旧伞,试着为两家家遮风挡雨,去做那些不该她做之事了。
明明该欣慰的事情,他却始终笑不出来,只低头说。
“宋姑娘在宫外气性大些尚且可以,到了宫内,切莫如此行事,免得引火烧身。”
说到她入宫的事,他心口一滞,许是因为当自家妹子疼的姑娘要送去宫里磋磨岁月的缘故。
“……若是在宫中需要什么帮衬的,尽管遣宫里人向我通报便是,一切以姑娘的便宜为先。”
景帝愈发不喜魏全,暗地里早就有了更替之意,奈何他趁着先帝宠爱的时候布下太多势力,一时难以连根拔除,只能徐徐图之。如今圣上让知白也入局,应当是存了下一剂猛药的心思。
无论如何,务必让她能全身而退。
他有了成算,知晓适可而止才是更好,因此面上勉强笑道,“我做这些也不仅是圣上的意思,宋姑娘很像我从前的一位故人,也因着这个我有自己的一份心意在里面。”
汪献的视线似是而非地扫过她的手,将眼底情绪隐藏地极好。
“……还望姑娘千万珍重。”
这人来的突然,去时也像一阵风,宋知白见他掀开车帘便踩了下去,暗绿地的直身也遮掩不住内里的清减,他如同一阵暖风被裹挟在寒凉的秋风中,不知何时就要消散了。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才还恨着这人凭口构陷白家,用那种语气谈起那桩冤案,此刻见到这副场景,心头又有些愧疚不识好人心起来。
回来后连翘是头一个发觉不对劲的,侍女为她倒出满满一碗药汁,一面关切道,“小姐今是怎么了?”莫不是下午病的更狠了?
宋知白早换下带着酒味的衣物处置妥当,现只穿着一身中衣在床上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倒是回转过来,“……无妨,只是想起了从前一些事。”
说起从前那些日子,连翘也显得有些怀念,她是自幼便随母亲进宋家的,宋家宽和,许她母亲做工时带她在身边,也就时常见着宋知白。
小姐小时候虽生的粉雕玉琢,性子却跟个猴儿似的,常常在家里上蹿下跳,彼此相熟之后还带着她一起玩,什么弹弓打鸟辣手摧花都不在话下,最妙的还是府里的一树桂花,小姐拿着杆子打落一地,不怕脏滚上去满身香。
宋知白记起的却是白家遭难那一夜,东厂番子举的火把照亮小半边天,两家之间隔的小巷子都有人看顾,生怕里头的人顺着延伸的桂花枝攀到这边避难。
阿娘赶来想捂住耳朵不叫她听那头打砸叫骂的声响,没想到还是迟一步,瓷器碎裂之声和着质问声一同传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硬是挣开侍女怀抱,爬上这边的桂树查望,瞧见白家一片狼藉,几乎所有人都被缚住手脚,唯有白家家主仍在和那些人据理力争。
和家人一起的白家幼子似有所觉,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摇头,好像专门为了宽慰她似的。
下一刻宋知白就被家丁从树上扯了下去,耳边转为了母亲焦急又关切的抱怨,父亲在院子里满头大汗地想法子,这边也好似一团糟,等父亲打发出去求助的小厮回来时,白家人都被悉数带走。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着白清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