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卷二·一关于“船长”的故事3
710年6月26日，凌晨。
回过神来的时候，米利杰利已经坐在了长椅上。
某个三街交汇的岔路口，一块圆形的空地，放了三把长椅，中间有个下水道入口。雨早就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或许是从旅店出来的时候。
他正对面的那条街是通向内环区的，街上很多店铺都是全天营业，与内环区一样的规格，价格却要便宜不少，因此白天人流量也大。
所以深夜的时候，恰是最适合游览它的时候。店铺的灯光零落点明，罕有的行人穿着厚实的衣服路过，仿佛与世界无关。
至少与自己无关。
米利杰利会想起童年的时候，一脸严肃的父亲偶尔也会露出喜悦的容颜，带自己来这样的地方玩耍。那是白天，人流涌动，食品店里有刚出炉的四足秽兽后腿，冒着热气散发香味。
那条街的街角有书店，他爱读《魔女警世录》，看《坦塔洛斯故事集》，了解历史上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故事。书店的老板总会要自己先付钱再看，可他总害怕向父亲要钱，毕竟父亲虽然有钱，但总奉行着节俭——
那条街毁了，在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就毁掉了，伴随着巨大的响动和可怕的惨叫。
据说是现任魔女和某只恐怖虐兽战斗的余波，毁掉了整整小半个核心区。
而他的父亲，就死在第二天的大动乱中。
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他捏紧双拳，深呼吸。如果魔女阻止了那场动乱，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前任魔女没有表态，弗里曼家族是否就不会发起动乱？
他总是思考着，可没有进一步了解真相的手段，没有学习的途径，他如何能够得到一个可靠的答案？
“给你。”
一个冒着热气的圆面包递到了他眼前。米利杰利抬起头，阿花就在那里。
“面包？我记得你想吃的是烧烤。”
“没啦！早没了。想吃的话得等明早的趟，我才不等呢。面包也很好吃了，里面还有水果干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果子。”
米利杰利接过面包，上面还抹着油，让他不太想摸，但眼下也没有嫌弃的余地了。啃一口，嚼啊嚼，咽下去。
“好吃。”
“好吃吧？我的口味很棒的！”
阿花坐在了他的身边。她难得把头发给放了下来，火红的发丝摇曳着，甩在她的肩头。路边的灯柱上，水晶灯散发着暖黄的光。
她手里还有一杯像是红茶一样的东西，啃一口面包就要喝一口茶。
“这是茶？里面加了什么？”
“啊，我也不知道，甜的，但他们管这个叫茶，‘柠檬茶’。”
“柠檬茶？”
“嗯，虽然我也不知道柠檬是什么。好像是里面这些黄黄的果片？你要不要喝一口？”
阿花把杯子递过去，米利杰利接过来。
碗口大的玻璃杯子很冰凉，多半是加了冰块进去。米利杰利想象不到这东西有多好喝，但也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奇妙。
甜的，还有些许酸味中和了腻的感觉。有点像密肉的味道，但要更爽口。它全然没有茶的苦味，反倒像糖水一样甜蜜。
“怎么样？”
“好喝……完全想象不到是怎么做的。”
“我也想不到。据说配方是魔女发明的，材料又难找又难配。好像完全版的还要加一种叫做‘薄荷’的东西……真羡慕，明明都没出过恩赐菲尔德，可偏偏就魔女就懂得那么多。”
米利杰利凝视着杯中棕红色的饮料，里面荡漾的波纹把自己的脸映成了扭曲的模样。
“这么大一杯，不便宜吧？”
“一百二十恩，附赠这个杯子，贵死了！”阿花埋怨道，但下一秒又开心地笑出来：“但真好喝！嗯，真不愧是魔女啊……”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马上板直了身子，露出了一个不自在的笑容来：“呃，对不起，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魔女吗？”
“……嗯。我老说他好，你会不会，不开心啊？”
“不会。你仰慕魔女，和我并没有关系。”
“你肯定不开心了！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米利杰利把“柠檬茶”递了回去，嘴里却还在品味着那股清甜——其实并不是完全的甜，还是有一点点苦味的。
“好啦，我又不是故意的，请你多喝一口？”
杯子被推了回来，可他也没喝，只是把凉茶放在了两人中间。
“……真生气啦？”她并了掌，一副乞求原谅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对不起啦……真的，真的！”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喜欢她们。”
“拜托！原谅我，不要这样拷打我的良心嘛！小米利！算我求你了！”
“我是认真的。”米利杰利抬起头来看着夜空——那里面好像没有星星。“大家好像都喜欢魔女，崇拜他，敬仰他。以前也是，妈妈总是会去教会，祈求前代魔女的恩赐，希望能够把病治好。”
“……小米利……”
“可是，魔女什么都不做。如果她们真的无比强大、无所不能，为什么不多做些什么？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会崇拜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阿花沉默了，抓起凉茶痛饮了一口，有些犹豫地说：
“你想听我说实话？”
“嗯。”
她伸了个懒腰，也把目光投到天上去，看向米利杰利在看的地方：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我崇拜他，是因为魔女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自由？”
“对，自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不用看他人的脸色，想帮谁就帮谁，想打谁就打谁。我喜欢这样！我也想变成这样。”
自由……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人会为了这样的东西而盲信么？米利杰利不能理解。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家里的事，我也很遗憾啦……所以我一直都想帮你！大家都想帮你！你没有必要因为魔女什么都没有做，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哦，他可能也不能算是个人。”
“不算人？”
“嗯！不算。你就当人家是某种，更厉害的东西？可能魔女们看人，就像人看秽兽一样？可能吧，不过秽兽里有特别厉害的，但对于魔女来说没有有威胁的人，大概。”
不算人……不算人？米利杰利觉得新奇。是啊，如果不把魔女当作人来看待，似乎一切都合理了不少。他凭什么要去帮助比自己低等的存在呢？作为一种高等的存在，他没有将人的存在抹去，已经很好了，不能以人的眼光来约束他。
对，是这样的。
他抓起杯子，也喝了一口茶。清甜的味道涌入口腔滑过食道，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是啊，人不应当在意秽兽的想法，就像秽兽不在乎人的想法一样。所以没必要在乎魔女的想法，就像魔女不会在乎自己一样。
“阿花，我觉得你说的对。”
“是吗？你原谅我了？”
“但我想说，你并不需要仰慕魔女才自由，你本来就很自由了。”
女孩的脸一红，有些愣愣地问：“是吗？”
“是的。自由自在，什么都不在乎，我觉得这样很好。”
如果自己也能什么都不在乎的话，或许就不会总惦记着父亲的死。明明此刻心中并无过多的悲伤，却还要将过去的惨剧挂在心头，这让他只能责骂自己虚伪。有时候，他真想忘掉一切，开开心心地活一天。
可如果什么都不在乎的话，老大、阿花和长条，这些人，他也放不下……
“唉！我可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我……我……”阿花低下了头，声音倒是越说越小。“我在乎你……在乎你们。”这句话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米利杰利也脸红，呆呆看着身旁这个害羞的女孩儿，自己也陷入了沉默。
“换个话题！换个话题吧！”她说，“你说，这次‘使者’亲自上门找到老大，会给咱们派个什么委托？”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简单。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这样控制我们，最后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想想啊……他让我们测绘了一个月的下水道，让我们探索了一个月的遗迹，到最后就变成了，去截杀外面运进来的武器和补给，暗杀弗里曼的残党……你是说他不会是西西弗斯派来重新控制我们的眼线吧？”阿花煞有介事地说，表情惊恐而夸张。
而少年不为所动，望着街口的路灯：“你要这么说西西弗斯，老大会教训你的。”
“所以趁现在老大不在，多说他一点坏话嘛！”她喝了一口茶，又放到中间去。“我早就觉得，那个男人肯定不正常。他带着大伙窝在那么大那么复杂的下水道里面，一天到晚就知道接委托、杀人、找人，他……”
“他还会帮助中环区的群众驱赶秽兽，帮助流浪者建立根据地，为一些穷苦人而沟通总督府，会对抗弗里曼的暴力和无理。阿花，至少他是个好人。”
“那些不都是帮派里的人们自己想干？他可没致使大伙该怎么做，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米利杰利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本想说，西西弗斯为这些善良的人提供容身之所。可作为一个官员的孩子，他本能地思考：为什么呢？他需要做什么，才以善良和自由为藉口，找来了这样一批人？
“你看，你也觉得他奇怪。倒也不是说这人怎么样……但就是，奇怪。总感觉他做事的风格不正常，脑子也不大正常。”
“反正那些都和我们无关了。我们只需要做好这一单，下一单，做到不用做了为止。”他说。
阿花没有回应，又喝了一口茶，啃了面包，故意嚼得有些大声，似乎在表达不满。
两人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啃完了手中的面包，共同喝完了同一杯凉茶。期间，他们偶尔交换着彼此的眼神又躲开，偶尔同时抓住了中间的杯子又同时松开了手。
他们一整晚都没有回到预定的房间，而是在长椅上坐到天蒙蒙亮。
长条来找他们的时候，阿花正靠在米利杰利的肩膀上熟睡，表情满足而又收敛，安静得像个普通的女孩。
可怜的长条，睡得太早没有茶喝，早上回去的时候抱怨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