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卷二·一关于“船长”的故事2
710年1月1日,恩赐菲尔德地下工事,核心区,00区域。
“你很爱那些孩子。”
“用不着说这些肉麻的话,西西弗斯。别把我夸得跟个父亲似的。”
西西弗斯没有回应。这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表情总像是尚未入土的尸体:僵硬、冷漠,留有一丝光亮。穹顶的光在索拉德眼里越发刺眼,让他不得不低下头,紧盯着桌上那些纸张。那些资料,或许又写着总督府和弗里曼的动向,写了西国的公爵和南国的将军之类的,索拉德并不像关心的事情。
四下漆黑,一如既往。
“可以,索拉德,我同意你的小队,从今天起彻底离开我的视线。只要今后我们不相与为敌,你和那些孩子们,做什么都可以。烤面包、铸剑、搬石料或者和以前一样当个佣兵,都可以,我都不会管。”
索拉德本应该高兴。可他看见,西西弗斯的表情巍然不动,总觉得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恐惧。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从未展现过自己的喜怒哀乐,也让这位经验老道的佣兵看不透他的想法。
“此外,剑,我不收回,就当我送给那个孩子了。”
老佣兵稍稍瞪大了眼睛,暗淡的和琥珀色的流露出了不一样的神情。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大方?”
“如果这是夸奖,我接受。如果这是讽刺,那么我有必要澄清——留在我这里,这把剑也无人能用。爱法利亚死后,他是头一个被‘剑’所认可的人。我很期待,那个少年能做出什么样的伟业。”
“……听起来你好像完全不担心我们会和你作对?”
“索拉德,”西西弗斯分开了相叉的十指,稍稍坐正了些,“我始终认为,我们的追求本质上是相同的。创造一座没有人互相期满、所有人互相帮助的奇迹之城,你和那个少年都对此有所期待。”
他摩挲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那上面有一枚五彩斑斓、绚烂如宇宙般的戒指。
“而且,就重新归顺的这半年来看,你们‘歃血’已经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牺牲。王志祥被大公爵的人杀死,马拉克和李长桓都死于污秽的感染。这迟来的自由,这是我对你们……最基本的歉意。”
西西弗斯忽然站起身来,对着索拉德深深鞠躬:
“我向你道歉,索拉德。你们都曾是我优秀的棋子。而我却没有办法给予你们想要的报答。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向你们承诺,我不会失败。还请你自由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再次起身时,他的脸色已变得稍稍温和。
索拉德没有回应,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他问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问题:
“所以,你有艾莲娜的下落了?”
“不需要我去找,她会回来的。”
那只暗淡无光的眼睛里,闪烁着愧疚与担忧,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一般。于是,他站起身,缓缓向黑暗中走去。
西西弗斯目送他离开,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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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年3月14日,西内环区,“冰块”酒吧。
带着木头面具的酒保先生依旧在擦着酒杯,等待几位特别的客人。
午饭后的这段时间,酒吧里无论是普通客人,还是来谈生意的人,都是最多的。几十张木头圆桌都环绕着各自的窃窃私语,昏黄的灯光下,玻璃与木头彼此碰撞,冰块和烈酒融化交织,流进了吐着语言的臭嘴。
在这样的吵闹中,门口的铃铛轻轻地响。
最先闭上嘴的客人自然是离门口近的几桌,随后,寂静就像瘟疫,飞快地传染了整座地下酒吧,只留下厚重的皮靴踩在砖石地板的零散脚步。
数十道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了这场瘟疫的传染源:径直走向中央吧台的四人。
一名腰间别着长剑的短发少年,一名蹦蹦跳跳的红发少女,一个个子瘦高、面相冷漠的年轻人,一个看上去瞎了一只眼、脸上有刀疤的壮硕老人。
他们在众人的目光中,安静又有些不自在地走到了吧台,占据了仅有的四张高脚圆凳。直到这一刻,酒馆中才又一次充满了喧闹和话语。
“下午好,‘船长’先生,‘阿花’女士,‘长条’先生以及……”
“米利杰利。”
“我依然觉得‘赤剑’是个很好的代号,‘米利杰利’先生,您现在仍然有更换的权利,这样一来您的代号就是这四人里最有品味的,而且能够防止他人从您的名字里挖出多余的信息……虽然从情报的角度上来说,您的过去已经被挖的一干二净了。”
索拉德不满地皱皱眉,手指点了点桌子:“我不记得你有这么多嘴,文森。”他的手指所点的位置,正好是菜单中“艾莲娜”的位置,并且也十分恰好地点了三下。
酒保扶了扶木头面具,从柜台里掏了三个杯子并擦拭干净,边掏工具和酒还不忘说:“您知道的,‘船长’先生,我一向对人刻薄且热爱用语言去讽刺,并且——”
“并且以此为傲!我都背下来了……你这人真奇怪。”阿花毫不留情地说,托着腮嘟囔着嘴,腿悬在空中一摇一摇,像个不耐烦的孩子。
“‘奇怪’对我来说是一种夸奖,‘阿花’女士。”
索拉德眉头更紧,但突然又舒缓了,反倒露出了一个可怕的微笑来,缓缓道:
“我真希望你在面对阿比小姐的时候也会这么说,文森。哦,对,她现在跟在魔女身边呢。哦,真可惜,文森,我听说魔女和代行者都是天生一对啊……你说是不是?”
木头面具没有再传出声音,只有酒保先生手里的酒不断落入杯中的细流。不一会,三杯五彩斑斓的酒排在了四人面前,分别插上了木头吸管,推给了索拉德、阿花和长条。
“统共二十一恩,‘使者’请客。一位慷慨的雇主,不是么?”
“是很慷慨……但……”索拉德欲言又止,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所以,这一次是什么?简洁点。”
“简洁点的话……后天会有一支运输队伍,从恩赐菲尔德西边抵达。无论如何,拦截他们运送的东西,摧毁也好收着也罢,总之别让那批货物到了该到的人手里就是。”
索拉德又喝了一口,继续问:
“我记得我强调过,不参与城里那些人的破事?探索遗迹已经是我能够接受的极限了。”
“您有不接受的权利,‘使者’是这么说的。但同时,他无法保证那些弗里曼的残党,会不会对你们这些西西弗斯的棋子下手。我相信您四位并没有忘记,刚刚脱离西西弗斯那半个月的艰难?”
“不用你说。呵,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不过想不到啊文森,我很少听到你帮阿比小姐以外的人说话啊?”
“我并没有帮他说话,以上都是使者的原话。我这还有一封他给您的信,说如果劝不动您就给您看看。”酒保先生掏出了皱巴巴的信封,木头面具下看不出表情。
索拉德接过信封,看了一眼喝酒的两个孩子,还有坐在最边缘,抱着剑鞘不说话的米利杰利,最终还是拆开信封开始读——
然而并不需要读,里面装的只是一张类似于地图的东西。
一张简单的相对位置关系图,去过的人都能看懂。一个h字形的暗道,右边的交界处打了一个红叉。这是四个人隐蔽的居所的位置。
没有多少信息量,却让索拉德直冒冷汗。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转身跳下了圆凳,招呼身后的三人:“孩子们,走了!”
“欸?走啦?我还没喝完呢。”
“听老大的。”米利杰利迅速跳下凳子,紧跟在他身后。
“麻烦的要死啊……所以到底是接还是不接啊?”长条慵懒地下来,慢悠悠跟上去。
“家位置暴露了。”
仅仅一句话,让三个孩子愣在原地,随后加紧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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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年3月14日,下午四点二十六分。
西外环区的某道废弃小巷中,不知为何燃起了大火。
外环区鲜有人居住,即便有也是些流浪者和过于穷苦的人,他们即便死在火海当中也没有人会在意。正因如此,一场在外环区蔓延的大火,有时可以绵延数里、持续数日,将本已破败荒芜的废墟,变成仅剩下焦炭与旱土的炼狱。
而在燃烧的时候,人们能够目视到的东西,只剩下狭隘的街道与从中满溢而出的浓烟。向上看,则是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和张牙舞爪的火海。
“我去家里,尽可能抢点东西出来,‘剑’能喷出水流。”
“回来!米利杰利!我让你回来!”
“小米利!”
火灾的起因可以很简单:某个生病的孩子不小心在梦里用出了异能,或者商队随手丢下的半燃烟头,亦或者一场冲突打翻了流浪者们做饭的火堆——
当然,也有可能是蓄意。
流浪者和流浪者之间并非不会有过节。有时候,一点微小的仇恨,就足以产生这样一场滔天大火。
“老大,他冲进去了……”
“你们两个呆在这,看到火蔓延过来就先走!我去把他捉出来。这小子……偏偏在这种时候不听话……”
为西西弗斯卖命,意味着很多事情。得罪前总督府的人、得罪弗里曼的人,得罪很多地痞流氓和杂七杂八的坏人……即便脱离了西西弗斯,索拉德也从未奢望过,自己身上那些仇恨的注目能够就此消失。
只是……这几个月攒下来的积蓄,似乎都化作了飞灰,消失不见罢了。
索拉德那只暗淡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他的目光在扫着墙面与天顶,穿透了水泥、砖石和火海,直直地看见了米利杰利的身影。与此同时,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当即出现在了米利杰利身后。
“瞬间移动”,“透视”,二者相结合,就是索拉德的异能,他将其称之为“目”。
索拉德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肩膀,回头凝望发动“目”,随即他的眼睛再次穿过了层层障壁,映出剩余二人逃离的身影。
下一刻,充满浓烟的狭小空间中,已没有了人的踪迹。火海之外,四人的身影再次聚首。愤怒的老人将米利杰利摔在地上,嘶声怒吼:
“你就料准了我会进去救你是不是?!那里面有什么比命重要的东西,非得你亲自进去抢?!”
少年没有说话,缓缓松开臂膀——一个烧的半透的布袋随之哐啷啷滚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四散一地。那是三把弯刀、一对指虎,还有几捆燃没了一半的钞票。
他被熏得黝黑的脸上,浮现出歉意,不清楚是因为自己的冒险,还是因为抢救的东西太少。
火光照映四人的脸,大伙的表情说不出来地落寞。
在这火光中,索拉德感觉自己又老了一些。他用厚实的皮靴踩了踩那几把弯刀——这些是贵的好刀,依然结实、没有烧坏。燃烧的噼啪声中,他沙哑着嗓子,问:
“就剩这些了?”
“如果……嗯,就剩这些了。”少年回答。他没有说的半句,大概是“如果还有更多时间的话,或许能抢回来更多。”
“没有□□,精神力结晶也没了。软甲、鞭子和干粮……呵呵。”他也坐下来,观望着这一片火海。
这三个月的努力,已经近乎化为了灰烬。比这更可怕的事情是,一股连火焰也驱不散的浓雾,笼罩在了索拉德的心头。
“老大,我们是不是要替人卖命了?”这话是长条问的。
他没有回答,阿花也瞪着长条不放。米利杰利放下了“剑”,说:
“老大,我们换个地方住,一周换一次。咱们不做那些危险的事情。杀人截货、帮派纷争,你不愿做这些危险的。”
“做吧。”
“……老大?”
“我说做吧。不做更危险。你觉得,他们能查到我们一个住址,就查不到第二个?我们有几个人,记恨西西弗斯和咱们的,又有几个人?最开始那一个月,咱们睡过几天安心觉?哪天不得提防着那些家伙找上门来报复?”
索拉德拾起一把弯刀,那手柄上的皮革已经烧烂,露出的金属部分还带着火焰的余温,烫伤了他的手。这是一把好刀,东国的刀匠用南国的好钢锻出来的,身形流畅,刀刃锋利,不怕水火,削铁如泥。
“‘使者’帮了我们不少,帮他做点事也不算什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阿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告诉你,如果我们不帮他做事,你觉得他弄死我们,容不容易?”
他的目光,再次投入燃烧的街巷中:
“今天这事儿,最多算个警告。”
阿花有些按捺不住,狠狠地给了身旁的墙面一脚,踢出了不小的凹陷和密密麻麻的裂缝。
“警告?!他把我们的什么东西都给烧了!这算个屁的警告啊!”
“至少他没让人埋伏在这,所以我们还有命抱怨。”他转过身,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阿花,想开点,不过是……和以前一样罢了。”
可他自己的表情,却不见得多么豁达,写满了愁绪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