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卷二·一关于“船长”的故事1
709年12月31日。
“马拉克,你……”
恩赐菲尔德地下工事,西外环区第十三区域。
“我怎么了?我很好,好得很!你看!我还活蹦乱跳呢!”
废液运输通道内部。
“嘿索拉德,你说,我要是去拜访那小子,魔女教会的人会不会把我给拦在外边,然后,然后,他就会出来,把我接到一个大房子里去!有奶喝,有蜜饯和肉排!红茶和冰块!”
马拉克□□着上身,在污水浅流中手舞足蹈。
他的眼中,散射着灰色的光。
他手中的刀,闪烁着血色长芒。
“他会见我吗?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认识我了!他现在叫宇明,是个魔女!啊,冥语改名了,为什么呢?”
他双足有力,踏起的污水溅到了小腿肚和棕灰色的裤衩上。
索拉德皱了眉头,那是不甘和心悸。一只暗淡、一只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怜惜和不舍。
“啊,索拉德,你怎么啦索拉德,你看起来不开心呐?爱法利亚又拒绝你啦!哈哈,你要是愿意多洗洗澡的话,她可就不会那么嫌弃你啦!”
“马拉克。”
“怎了?”
“爱法利亚二十年前就死了。”
“……死了?哦对——我想起来了!你亲手杀的。”
他的语调飘忽不定,尖细而歇斯底里,没有高兴,没有欣喜。无尽的癫狂中,颤抖的声线似乎诉说着无数的遗憾。
“她想逃,去北国?还是哪儿?我忘了!她带着剑跑了,所以你杀了她,她能用那把剑!就像……哦对了,你身边这三个孩子,他们……哦!你有自己的小队了!就像我和那孩子那样,还有老李,老王!”
他的手掌时而捏紧,时而张开,时而掐起指头捻做兰花,时而送入口中,任由牙齿打颤咬着指甲。然而另一只手始终握紧刀柄,不曾放开。
他胸口,有浓厚的灰黄色火焰,冉冉升腾。在一片昏黑的管道中,那些灰黄色的火焰是唯一的光源。它们隐隐从皮肤之下逸散而出,亮起星星点点污秽的光芒。
索拉德的脸上有很长的一条刀疤,从紧皱的眉头跨过耸起的鼻梁,延伸到抿着的嘴唇右边。现在看来,这条疤竟是这个硬汉脸上最开心的部分了。
“马拉克,你忘了很多事,我帮你想起来。”
索拉德慢慢地走近,右手伸向了腰间,握住了匕首的柄。
“你记得吗?爱法利亚想逃,是因为感染了污秽,最后疯掉了。”
“是吗?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可真是一场苦战啊!她把‘剑’带给了我们……哎呀,你身边那个小孩是谁?他怎么能用那把剑呢?”
马拉克癫狂着,疑惑不解地抬起空手,指向黑暗中一道稚嫩的身影。那身影拿着一把通体赤红、宛若水晶打造的古朴东方长剑。
剑身有微弱的荧光,隐约能见其上刻画的奇妙纹路。
“你又忘了马拉克,他叫米利杰利·李奇,半年前找到我们,说要为他爹报仇呢。”
索拉德一步步走进,右手已经紧握住匕首。他苦着脸,手却没有一丝的颤抖。
“这孩子,脑子轻灵,干净,说要报仇,其实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所以‘剑’认可他,愿意被他拿着。你不记得啦?你说他‘天赋异禀’!我可没见过你这么夸过冥语以外的孩子。”
“哦……米利杰利!我想起来了,好孩子,你旁边那两个,是不是——阿花?红头发那个?还有长条!瘦高个!嘿嘿,你们可是新秀啊!”
“对,马拉克,新秀……就像当年的我们一样,万众瞩目的新秀。”索拉德走到了马拉克面前,握着匕首,张开了双臂。
“抱一个吧,老伙计,你太累了,需要休息。”
马拉克那双不断喷发灰黄火焰的双眼中,出现了一丝柔光。他低下头,挠了挠脑袋,迷糊得像年轻的时候一样。
“我……很累吗?我好得很啊!我还能多杀几只秽兽,还有那些弗里曼的畜生,我能杀好几队呢!”
“不……你很累,很累啦!把刀放下吧,老伙计。”
“把刀放下?不能,不能!把刀放下了,要是有人想杀我,那不就坏了!要有戒心啊索拉德!”
然而,索拉德已经捏着匕首,轻轻地给了马拉克一个拥抱。
远在十多米开外,米利杰利心中有种沉重的感情。索拉德的动作明明那么轻,但就像是蕴含了无尽的力道,宛若坚固的雕塑一般,巍然不动。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赤红长剑,双手握住剑柄,剑尖指向两人。
阿花捂住了嘴,眼睛里有泪花。
长条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低下了头。
“没事的,老伙计,这里除了我们没别人了……对吧?冷静点,老王给你做了烤肉排,等着你回去吃呢。”索拉德缓缓地用力,把马拉克带着转了个身,让他背对着通道不远处的三人。
米利杰利手中的长剑开始焕发耀眼白光,某种能量迸发于剑身,并逐渐向剑尖汇聚,变成了有实体的白色小光球。
“老王?肉排?他做的肉排……不是难吃得很?”马拉克愣住了,手指松开,血色长刀顿时失去光泽、咣当坠地。
索拉德看准时机,轻轻用脚将“血刀”推往远处,浸泡在了污水当中。这一举动并没有引起马拉克的注意,他依然沉浸在某种思索当中。
“老王……老王……王洪德?王洪德……不是死了吗?”
他的声音忽然狰狞,低垂的双手忽然握紧,就要把索拉德给推开。然而,索拉德就是在等这一刻。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那股蛮不讲理的力量,索拉德当即大吼:
“动手!”
话音未落,他那只暗淡的眼忽然亮起,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
瞬间移动,索拉德异能的一部分。这就是他所制定的计划,杀死发狂的马拉克的计划。
如果和他正面对决,整个小队都不会是对手。那把血刀,以及长达三十年的战斗经验,以及他本人诡异又防不胜防的“气流操纵”的异能,都是极为棘手的因素。
出于种种考虑,索拉德最终定下了这个先安抚再击杀的计划。具体而言,就是由他亲自安抚并限制发狂的马拉克,再由米利杰利使用“剑”发动极强的攻击命中要害,而索拉德将会利用异能瞬移离开。
这是对曾经老友最好的尊重与告别——一次准备周全的讨伐。
霎时间,纯白的光束从赤红的长剑尖端激射,精准贯穿了马拉克的半张脸。粗壮的白色光柱让他的半张脸化作飞灰,管道顿时亮如白昼,让余下的数人都不得不遮住眼睛。
短暂的强光过去,并没有尸体倒下的声音。
那具身躯依然屹立在原地,身体上的灰黄色火焰更甚,已经逐渐吞噬了仅剩半个脑袋的马拉克的身躯。
“这……老大,他没有死?”
“不,已经死了。”索拉德忽然出现在了三人的身后,用异色的双瞳默默注视这一切。“他作为人的组织和架构已经完全破坏……污秽正在逐步侵蚀他的全部身躯。”
“也就是说,他正在变成……秽兽?”
“是。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和平常没有区别了。对付一只没有战斗技巧和异能的秽兽,你们没问题吧?”
米利杰利咽了口水,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箭步上前。
他的身后,红发马尾的女孩也一同冲了上去,紧跟在少年的身后。
人形的秽兽全身包裹在污秽当中,没有一寸皮肤裸露。它在昏黑的排污管道当中,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嘶吼。狂乱的声波延伸向无边的黑暗,在管道壁上寸寸反射,一次又一次回到索拉德耳中。
杀死秽兽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把因污秽再生的身体机能再次破坏就好了。换句话说,就是再杀一次,只不过要注意不要被污秽接触到明显的外伤,否则会被感染。
这当然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任何一个稍有经验的战士来,都不会出什么差错。
可如果,那只秽兽是一位重要的人变成的呢?你要怀着怎样的心情,杀死一个由自己密友、前辈变成的怪物?
米利杰利如此思考着。要如何面对这只秽兽?自从自己那发轰击过后,马拉克前辈就已经死去了,眼前的秽兽不过是借用了他的身躯,是完全的“别的东西”。
可为何,自己的手在颤抖?
为什么,只是任由它攻击,而不下手?
人形的怪物疯狂地在管道中飞扑,被米利杰利一次次用剑挡开,轻盈地在空中旋转落地,随后发起又一次攻击——它不会疲倦,米利杰利知道,如果不杀死它,这样的循环永远不会结束。
然而,每一次想要挥剑砍向那具身躯,米利杰利的心中都会有深重的负罪感。
“前辈……谢谢你。”
他会想起那个无助的夜晚。
父亲在早上死于弗里曼家族的叛乱,母亲在中午拉着妹妹一起寻了短见。而他在一天中,从幸福而迷茫的少年,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流浪者。
是马拉克收留了他。
是马拉克将他举荐给西西弗斯,让他获得了拥有这把剑的机会。
是马拉克把他引荐给了索拉德,才能让他遇见这里的每个人……甚至这整支小队里的年轻人,都是马拉克收养的。
没有马拉克,就没有今天的米利杰利。
可是已经没有明天的马拉克了。
“动手吧,那已经不是他了。”
又一次飞扑,又一次格挡,然而这一次米利杰利稍稍用了力。这一点力,削下了秽兽的手掌,可它没有叫疼,只是用断肢继续爬行、移动、飞扑。
它的咆哮声中,隐约有着马拉克的声音。
“给我闭嘴——!”
那个一直没有动的红发女孩忽然怒吼,从米利杰利的身旁一跃而上。她拳上燃起火焰,亦如她飘逸的红发。这一拳,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秽兽仅剩的半个脑袋上,把残缺的头颅轰成了碎片。
于是,秽兽的身躯倒飞出去,在空中旋转了半圈,无力地倒在了污水当中。
灰黄的火焰熄灭了,她拳头上的火焰却依旧在燃烧。
寂静的噼啪声,掩盖了泪水滴落的声音。可拳头上的火光,把少女流泪的面庞照亮。
沉默中,阿花松开了拳头,火焰也随之消失。她轻轻地走到米利杰利身边,轻轻倚靠在他的肩头,无力地哭泣。
管道最终变得昏黑,污水的腥臭味再一次充斥所有人的鼻腔。
索拉德缓步走到了尸体的旁边,凝视着它身上的伤口,以及所有污秽燃烧过的痕迹。这具无首的尸体,该被埋葬在哪呢?
马拉克说过,他不想要坟墓。他要自己的尸体化作飞灰,成为永远自由的东西。
于是,高大伟岸的队长默不作声,扛起了沾满污泥与血腥的尸体。米利杰利安慰着阿花,长条自己已经先走了,冲着离开管道的方向。
索拉德说:
“走吧,我们顺着管道,去恩赐菲尔德外面。”
没人回应,都是沉默中领会了命令。少女抹抹眼泪,迈开步子。少年归剑入鞘,以手抚面,抚平了扭曲变形的悲伤表情。
管道有些长,好在平坦不难走,除了脚下的污泥,基本没什么难处。加上外环区本就离城外很近,没走半个小时,几人就出了地下工事,来到了恩赐菲尔德外。
污水从管道中流出,没入散发着腥臭味的黄沙中。被污染变色的沙地并不大,但大伙都知道,这里不是安葬的好地方。
还需要再往前走一走。
再往前一里左右,就能看见星星。内环区和核心区的灯火不会盖过天空,也很少有秽兽触及此处。
漫天繁星在眨眼,在好奇:即将加入它们的人类,有着怎样传奇的一生呢?星星一定会这么问他,然后他会笑着敷衍过去,什么都不说。
米利杰利如此想,可随后他意识到,星星才不会好奇人生前的事迹。
星星就像魔女,对人类漠不关心。即便关心,也绝不像是常人所理解的那样,对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有所关切……她们肯定总是用数字衡量生命,用大义凛然杀死小小幸福的。
米利杰利是这么想的,毕竟父亲死的哪天,魔女没有出现。
索拉德脱下了自己的风衣,用长长的衣物包裹住马拉克的尸体。他低着头,对着没有脑袋的尸体说:
“我会把你的死讯,告诉魔女。那小子,多半会不高兴吧……阿花,借你的火。”索拉德说。
于是,红发的少女握紧拳头,火焰从那上面升腾。拳头抵在衣料上,顺势将其点燃。这一次,是洁净的生命之火,点燃了马拉克的身躯。那残缺不全的□□,在耀眼的光芒中发黑、发烂,最后化作炭灰,消失在空中。
这其实相当漫长,□□和血液本就不易燃,骨头更是难以沾染火焰。然而阿花拳头上的火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一直在长久地燃烧着。加上她不曾移开过拳头,马拉克的尸体也就在这长久的焚化中,化为了灰烬。
她就那样保持姿势,长达或许一个多小时。而其余人同样近乎一动不动,同她一起肃穆地沉默着。
直到索拉德说:
“孩子们,我们去单干吧。从此不接危险的委托,也不替西西弗斯办事。不参与家族和帮派的斗争,也远离总督府和魔女教会。远离纷争,每天运运货、找找人,搜集点信息,马马虎虎地养活自己,安安全全地活一辈子。”
孩子们默不作声,他们并不清楚这番话的意味。
“那我就……当你们同意了?”
他们只是信任着索拉德,同时还很悲伤。
“我会去找西西弗斯谈谈的。只不过,米利杰利,他可能不会让你带走‘剑’。”
“无所谓,毕竟以后不做危险的事情,对吗?”他这样问道。
索拉德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应,而是仰望着漫天的星尘。他一白一褐的双眸中,映出的是无尽的空虚和迷茫。
“他妈的,狗屎玩意……”索拉德第一次在孩子们面前,骂了这样的话。其实大伙早就从其他地方了解过更脏的话了,可他们现在却能明白,这并不太脏的话,包含着他无限大的恶意。
那是对什么的恶意呢?米利杰利不禁想到。对西西弗斯?对帮派?秽兽?污秽?还是战斗?老友的死亡?对……自己?对无能为力的自己?
米利杰利不知道的是,索拉德远远没想那么多。
他只是觉得,“这他妈的都算什么啊……”